当仙子殷殷相望切切嘱咐的时候,阿杰却沉入暖融融的陶醉,只觉心神在某种像是天外降临的光芒中怯生生又喜不自禁地完全解离、消散开来,连心绪里残余的诸般杂音,亦随之不可抗地退潮而去,在那目光里好像与这世界——不,是与“存在”,与那无论怎样的世界都可以现实于其中的“存在”之间就这么相通了…
“还记得那个房间里有几个声音吗?”
“一个。”阿杰觉得仙子有点多虑了,但一想到仙子为他担心,那种神情、那种感觉太令人陶醉,他也乐于不去打断这份多虑,享受着它的继续…
“还记得不再有围墙的世界里有几个声音?”
“一个。”
“科达比那西人几乎本能地害怕面对无定义者而绝对无声的世界,可在唯一无一的世界里,一切本来就是无言的。只是在所谓‘活着’时科达比那西人的迷信捏造出无数看似外在的声音,好让自己在自欺中对那绝对‘无声’视而不见。但在所谓‘死亡’时,你再也无法逃避这其实从来就无从逃避的真实,你终将面对那无法再被掩蔽的绝对无声。可当你真的看到那唯一时,那‘无声’便不会再是种恐怖,而是…”
正说着,仙子终于发现阿杰在享受她的担心,她立时打住话头,“你…”眉际间现出一丝轻嗔薄怒,而这让阿杰看得越加心醉神迷。
仙子这下从担忧中完全跳脱出来,“你这个笨蛋,去死吧。”
说着扭头不再理阿杰,就在长发即将掩上面颊的瞬间,阿杰隐约看到那里似乎升起一抹淡淡红霞…
“嘿,我这不本来就要去死了吗?”
仙子依然没理他。
“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怎么说也该…”
正低声软语间,阿杰察觉到耳际有个声音,这声音其实早已开始,只是渐渐加大到这会儿才被发觉。阿杰下意识想循声找到它的由来,却发现那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及至就像整个世界都在发出这种声音…
再一细听,阿杰不由怔住了,那音量不大却如洪钟般的声响可以确定此前从来没有听到过,可不知为何,又对这声音感到一种诡异的…熟悉…这下阿杰的注意力不由自主转到那声音上,说到一半的话一时没了下文。
见阿杰没来由地呆立在那儿,艾米矜持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关切却仍假作余怒未消地问道,“也该什么?”
“听,那个声音…”
“什么声音?”
艾米没好气地反问,显然毫无所闻的仙子把这当成阿杰又在耍什么花样。
一开始阿杰还觉得奇怪,可仙子的神情表明她确实什么都没听见,这更奇怪了,“这么明显的声音,怎么你听不到?”阿杰的语气不自觉间变得有些游离,他的神志正被那天乐般的声音不断摄去…
说那是“天乐”也不尽然,除了一阵阵不规律的起伏,它没有旋律没有节奏,却又如此摄人心魄,仿佛来自比梦更深的梦境,像是某种从来都潜藏于心神最深处、从不露面的暗影,你不可能看到它,因为它在构成“心神”的地基中,就像眼睛可以看到外在的一切,却不能直接看到自身。直到此刻,它发出了这全然幻觉一般却又真实得不可抗拒的声音…
“哪有什么声音,明明是你又在…”
看着阿杰在迷离中渐渐涣散的神色,仙子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一下上前抓住阿杰的肩膀使劲摇动,一边唤道:“喂,看着我,千万不要听那声音,快把注意力收回来,那是将死的科达比那西人才会听到的声音,快回来,千万别被那声音迷住,你真的会死掉的。你的心神还没完成‘米伽南’,现在还不能死。”
可阿杰对仙子的呼唤已经基本没有反应。
此刻在阿杰眼里,面前身临其境发生的这一切仿佛与自己已全然没了关系,只是无差别中浮现的诸般影像而已,他就像从自己生活的剧中人突然毫无征兆被某种未知力量一下转换成了剧外观众,
于是,先前看似身处其中的这出名为“活着”的戏剧,虽然依旧在眼前继续自行发生着,却和自己失去了一切联系,即便这具一直被当作“自己”的肉体仍在眼前活动着、即便仙子仍在和这个“自己”说着话…
于是,阿杰本能地试图恢复原先那种不知从何而来,却一直都在的“联系”,却发现怎么也使不上力,就像陷在某种半梦半醒状态下明知自己是清醒的,却无论如何也调动不了自己的肢体。只是此刻调动不了的是全部感知。
继而一种更奇异的知觉开始浮现——与那活剧“有联系”或“无联系”这两种状态间其实是毫无差别的…乃至那所谓差别只是出于某种此刻看来近乎莫名其妙的一念之间。。。
在“有联系”状态下,自己所思所想所做的一切看似是“自主制造”着眼前出现的种种自我现象,可此时在“无联系”状态下再去看,那种“自主制造”的感觉本身依然也是一种与其他现象无本质差别的现象,而与所谓“有联系”或“无联系”并没有真实而绝对的关联…
此刻,当那种没来由的“联系感”忽然没来由地消失后,想把它恢复出来却再也找不出任何切实的理由与可能。
只有耳边那个声音,那个无边无际的声音,仿佛从世界与心识那不可见而又同源的最深处传来…比眼前的世界更真实,又比最深沉的梦境更奇幻…
在那声音里,现实,退去了现实的表象,在其最深处显露出与梦境无异的内核…而且这从未听到过的异响,此刻听到它时却仿佛从来都在那儿——从无始的过去到无尽的未来——只是它从不轻易显露,只在某种特殊节点才会全无预兆地降临…
这时,一道凭空闪现的记忆让阿杰回想起此时听到这异响的感觉曾在婴儿时一些早被遗忘的梦里数次出现,在那几次令人惶惶无状的梦中他并没有直接听见这声音,而只是那声音过后——当时在梦里依稀还能感觉到那异响在心神中残存的余振——留下的与此时极为类似的感觉——陷于全然恍幻中茫茫然无依无靠…
随着那声音持续,某种不可思议的记忆慢慢解开了封印,这些之前好像从不存在的记忆开始逐渐清晰:长久以来,在从未留下记忆的无数个梦里,这比梦境更幻觉的声响…一直都在…
接着,更多更多记忆被不可抑制地自行开启。。。那些记忆似乎只在这个声音里才会被唤醒…而在这海潮般源源涌来的记忆中出现的种种看似奇异的影像却让阿杰只在最初有一丝惊异,接着,惊异很快消失,因为这些记忆其实早已在此、本来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