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理寺的时候也不过卯时正。
姚言成在进门时把门带了上去,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和那张堆满了不知名的卷册的桌子,道:“一宿没睡?”
“嗯,一夜而已,不打紧。”温明裳把灭了的烛火重新燃了起来,道,“师兄坐吧。”
姚言成也没推辞,顺势在桌案对面坐下,他没去翻阅桌上那些被胡乱放着的卷册,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道:“你查襄垣侯,却一大早跑来姚家寻我,是为了什么?”
“漕运。”温明裳端起桌上的酽茶皱着眉喝了,直接道,“师兄应当能猜到,这样短的时间,田税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
“不错。”姚言成颔首,“但为何是漕运?”
“粮食。”温明裳从这一堆东西里抽出了一张宣纸推到他跟前,上头的墨迹尚新,显然是刚写完没多久。繁杂的思绪在脑海中盘桓须臾,她继续道,“一州的粮食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朝廷征税,说到底只是个数额,只要数字是对的,谁又会死抓着详尽的细则不放给自己找麻烦?”
姚言成安静地听她讲,至此开口道:“可我听闻,你要给赵大人的是佐证诉状属实的证据,这些只能说明钦州州府办事失职,还查不到襄垣侯的头上。”
“确实如此,这份诉状上写的私吞,但师兄可要猜一猜,钦州地籍更改上写的因由又是什么?”
“什么?”
“是税额不正,以田相抵,而帮这些原本所有地籍的百姓补上空缺的人,就是襄垣侯。”温明裳笑了下,“然后这些田地所有便落到了他手里。若是灾年,这样的事情无可厚非,甚至能称一句慷慨解囊。但是去年是丰年,钦州一州的粮食直供夏郡,按理来讲朝廷甚至不需要从济州调粮。”她说到此顿了一下,“但我查过了东北粮马道的记案,济州北上调的粮比前两年多了三成。”
没有天灾,北境如今也还没有大规模地开战造成军饷骤增,那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姚言成跟着皱起眉,这位年轻的内阁学士在短暂的思索后,道:“去年钦州上呈的税册没有问题,供给跟不上,州府的理由是燕州流民迁移所造成的损耗。但济州是东南腹地,三成的调配几乎抵得上钦州往年的一半了,以此来接济流民……你说得不错,这样的份额,多了。”
可这些差额不会凭空消失。他这才明白过来最开始温明裳所说的漕运到底是什么意思。假设当真存在私扣的情况,这批粮食不可能被长期压在谁手底下,这样的烫手山芋,谁都会想尽快转手出去,粮马道有严格的管控,不论是走哪一条都会经严格的盘查,太容易露出端倪。
但漕运就大不相同了。
钦丹两州紧挨着,走水路向下直通玉良港,漕运和商贸紧扣,盘查相对陆上粮马道宽松了很多。丹州也不以产粮著称,有些民间做粮食生意的商人会从腹地调粮补上这个缺口,这些粮食经水运辗转,到了丹州就能在粮铺挂牌做民粮出售。
丹州商贾云集,缺的不是银子,这些粮食的价格要比腹地的多了至少三四成。
温明裳一手搁在膝上,她五指慢慢收紧,话锋一转道:“若是我说,可能远远不止呢?”
“什么?”姚言成一愣,随即想到她实际在查的东西,“你是说襄垣侯……”
“律法的税额相较于前朝并不多,即便当真到了最坏的情况,也有能宽限的时间,一般来讲不会到了即刻就要转卖地籍的时候。”温明裳眼神冷凝,“百姓也要吃饭。补不上的亏空,到了这个时候,是把身家全部抵扣也不行,师兄觉得……这跟颗粒无收有什么区别?丰年大规模出现这样的情况,可能吗?”
“你在怀疑襄垣侯拿了这些粮食。”姚言成接过话道,“他添补差额用的是大笔纹银,是合规的,他亦有这样的财力。但是这批粮食若是经手转卖出去,可得的利远比他花出去的银子多得多,再加上借此拿到的地契,来年这些田产又能拿到他所需的新一批粮。再加上若是他还不愿意收手,官商勾结,数目只会更大,这样的买卖,就好似羊羔息[1]的利滚利。”
大梁如今国库尚算充裕,即便钦州连年出现供给不上夏郡的情况,东南和腹地也有余粮可以补上空缺,只要不出乱子,几乎没有人会去深究这样的小事。
可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姚言成不敢往下想。
“但是这么多粮食,丹州吃不下。”温明裳深吸了口气,一夜未眠的疲倦感冲击着紧绷的神经,但她却丝毫不敢放松,“原本在往丹州做粮食生意的商人还在,襄垣侯要是想在这上面做文章得利,他就得先把价格压低,让那些口袋里装满了银子的商人选择他。一般的生意可以这么做,可冒着这样大的险,却要先从自己嘴里割肉,他不会。”
所以即便借由漕运到了港口,也绝对不可能是寻常的买家。
姚言成垂下眸,目光落在了那张被推过来的宣纸上。
李怀山的名字和玉良港之间被用朱笔相连,红线蜿蜒向上,指向了一个他看了都觉得胆战心惊的方向。
燕州以北的交战地。
温明裳在他满心藏着惊骇时再度开口,道:“师兄,姚家身为皇商,泉通本家就在丹州,漕运海商皆在手中,因此……我需要姚氏这几个月来的漕运记录和玉良港的出海名册。”
大理寺查案,这些所需的记档她当然可以直接前往调用,但是姚氏这个皇商,要调这一家的册子却也需要事先请查公文。
她现在浪费不起这个时间,所以她找到了姚言成。
尽管姚言成身在内阁不管姚家的生意,他也还是姚氏出身的公子哥。
“我知道了。”姚言成从招文袋里取出了一块玉质的鲤鱼玉佩地给她,“这个给你,你拿着去商铺,会有人带你去见言涛,他是我族弟,你要的东西他会帮忙找的。”
温明裳道了谢,伸手接了过来,又听见姚言成开口提醒她。
“但是小师妹,推演终归是推演,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你只剩下不到三日,几乎不可能证明全局的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