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著拉著她一隻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著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麼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小赫胥黎与十八世纪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尔伯爵都说性的姿势滑稽,也的确是。她终於大笑起来,笑得他洩了气。
他笑著坐起来点上根香烟。
“今天无论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断的吻著她,让她放心。
越发荒唐可笑了,一隻黄泥罈子有节奏的撞击。
“噯,不行的,办不到的。”她想笑著说,但是知道说也是白说。
泥罈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
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著,她差点呕吐出来。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彷彿看她断了气没有。
“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后来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觉得抱歉。”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脸,黄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对著她。
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準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秀男有什麼办法。
但是她看过侦探小说,知道凶手总是打的如意算盘,永远会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个不巧,碰见了人。
“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对自己说。
她看见便衣警探一行人在墙跟下押著她走。
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不犯著。
他好像觉得了什麼,立刻翻过身来。似乎没醒,但是她不愿意跟他面对面睡,也跟著翻身。现在就是这样挤,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律朝一边躺著。
次日一早秀男来接他,临时发现需要一条被单打包袱。她一时找不到乾净的被单,他们走后方才赶著送被单下楼去,跑到大门口,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阶前怔了一会。一隻黄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阶上,一隻小耳朵向前摺著,从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对一切都很满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彿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爱。
她转身进去,邻家的一个犹太小女孩坐在楼梯上唱唸著:“哈囉!哈囉!再会!再会,哈囉!哈囉!再会!再会!”
之雍下乡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来,顺便带了封长信给她,笑道:“我预备遇到检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这麼长,真要不消化了。”
这郁先生倒没有内地大少爷的习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话也得体,但是忍不住笑著告诉她:“秀男说那次送他下乡,看他在火车上一路打瞌睡,笑他太辛苦了。”
九莉听了也只得笑笑,想道:“是那张床太挤,想必又有点心惊肉跳的,没睡好。”
那次在她这里看见楚娣一隻皮包,是战后新到的美国货,小方块软塑胶拼成的,乌亮可爱。信上说:“我也想替我妻买一隻的。”
“乡下现在连我也过不惯了。”他说。
她一直劝他信不要写得太长,尤其是邮寄的,危险,他总是不听,长篇大论写文章一样。他太需要人,需要听众观众。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乡下闷得要发神经病了。”
楚娣皱眉道:“又何至於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