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松子将眼睛眯起,笑道:“云崖,你觉得是怎样的?”
文墨摇摇头道:“弟子不知,自小听了许多故事,故事中总是说妖会吃人,是极坏极坏的。但弟子的父母是马匪杀害,马匪都是人。官兵来了却也没去杀马匪,把城外的百姓杀了许多,拿来充作马匪,官兵也是人。那时弟子虽年幼,但心中却是明白的,人似乎也未必全是好的。
“后来师父救了弟子,慢慢地弟子也知道师父是妖,可师父平日里做的尽是斩妖除魔的事情,弟子心中便觉得,妖也未必全坏。自那时起,弟子便不管故事里如何说的,只觉得妖未必坏,人也未必好。可后来师父又被大妖所害,弟子便糊涂了,妖似乎也没那么好了。
“还有那妖国,师父说那里全是大妖,也不许弟子复仇,让弟子活着便好。弟子心中不服,嗯,便是不服。”
云松子抬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旁江随云听得他言语落寞,也是默然不语,只是拍了拍文墨的肩膀。
待文墨絮絮叨叨说完,云松子点了点头道:“孩子,你心里已是了然。妖也好,人也罢,不过是出身不同,根脚各异,好与坏、善与恶和出身是没有关系的。
“早年间,我也曾因一些事情,对妖类甚是不喜。有一次便误杀好妖,事后方才知晓,心中已是懊悔,而后你师父却是寻上门来,那时我也是心高气傲,懒得多言辩解。谁知我俩大战了三天,谁也奈何不了谁,末了却是险些被旁人将我与你师父都杀了,那人便是诳我误杀义士之人。
“临头却是你师父将我救下,那时他知晓我也是被人诓骗,虽已身负重伤,却还是拼命出手救我,我俩便一路落荒而逃。后来因缘际会,彼此惺惺相惜,又一起做了好些事情。自那以后,我方才慢慢醒悟,人未必是好人,妖也未必是恶妖,是善是恶,皆在自身一念之间。”
江随云听到此处,倒是大为惊奇,问道:“师尊,那弟子怎么从未见过赤阳子前辈来访,也未听你说过这些?日前你提起赤阳子前辈,弟子还当是萍水之交。”
云松子想了想叹道:“造化弄人而已。”
文墨听后,思索半晌,又问道:“师伯,那妖国又是个什么所在?”
云松子看着文墨,眼中似有深意。文墨梗着脖子望回去,半点也不退缩。
云松子暗叹一声,道:“若说起妖国,便要从万年之前说起了。上古之时,极北之地不似现时一般苦寒贫瘠。那时在极北便有众妖聚居之地,乃是万妖祖庭,而后逐渐建国,即为古国仓决。其后听闻五千余载前,发了一场浩荡天灾,极北之地日益变得寒冷,土地渐渐变得颗粒无收,五百年内竟变作一处苦寒荒绝之所,妖族也逐渐凋零稀少。
“当年的妖皇见天灾不绝,极北已非安居之所,在天灾之后的第一百个年头上,便带领族人往南方迁徙。当年人族却也不似如今般四分五裂,仍是共属一个极大的帝国,唤作大虞。彼时妖族要在南边寻得一片居所,迎面便撞上了大虞的属地守军,人族未曾见过这许多飞鸟走兽、恶形恶状之物,两方一见面便是大战一场。只因当年两族皆无甚厉害的修炼之法,那妖族除了个个顶着禽首兽头,其实论及本质来说,也不过是一群筋骨强壮些、力气大些的人罢了。两族一时打得各有损伤,各有胜负。
“据说那一仗直打了五十多年,两方损伤俱是惨重。打到最后,人皇与妖皇皆知不可长此以往,人族与妖族的百姓也不愿再过这战火不休的日子,两族便在首阳山上最终握手言和。自那以后,妖族便逐渐散居到南方各地。此后一千年间,两族也渐渐通商通信,融合杂居起来。”
江随云在一旁听师尊讲古,听到此处,却忍不住问道:“师尊,有些不对,我这几次下山,却未见过妖族在市井之间活动啊。”
云松子斜他一眼,道:“再多嘴便罚抄‘庭经’五百遍。”见江随云咋舌收声后,又继续道,“初时两族确是杂居无碍,但事情在三千年前便出了岔子。那时两族已是混居千年,其间有道祖仙佛出世,人族修士开始崛起,妖族极是羡慕人族修士的种种神通道法,却无法依人族的法子修炼。
“但不知从何时起,妖族中开始流传血食修炼,以食人之法另辟蹊径,居然练得与人族修道之法不相上下。初时也只敢偷偷为之,一经败露,也有官府或修士将其论刑格杀。但自从第一只妖族妖法大成,妖族修炼之法便再也管控不住,一场人祸竟是在不知不觉间,弥漫天下。
“两族混居之时,妖族数量本就不多,又不以耕作谋生,大半都是靠出卖劳力为生,生活颇为不易。其时又有高官显贵以奴役妖族少女青壮为乐,更使妖族青壮一派恨恨不已。当时妖族中青壮一派认为人族奴役食用走兽飞禽,妖族自然也可奴役食用人类,又有部分与人族交好的族群却不愿再启祸端,而人族恰逢大虞没落、改朝换代之时,一时妖族、人族皆是交错混战、生灵涂炭。
“世间混乱了三百余年,青壮一派的妖族召集部属返回极北仓决古国旧址,仍以仓决为名,但仍有妖族留于南方各国,只是不再与人混居,而是迁入深山密林中,很少现世,凡入世之妖也大多以人形行走。
“而今的妖皇便是那带领众妖返回仓决古国的大妖,对族人极是护短,妖国之中皆是对人族敌视之辈,这便是妖国。云崖,你可懂了?”
文墨缓缓点头,默然半晌,也未回答。
云松子见状,暗暗叹了口气,挥手让二人退去,自己也起身回往静室去了。
江随云引着文墨往客房而去,二人在路上却也提不起兴趣说话,到了客房门口,江随云开口道:“师弟,你且在此休息,咱们悠闲地先过年,一应事项过完年后再说。”
文墨点点头,开口道谢。
转眼间,腊月已过,文墨探听得妖国之事后,心思愈发沉重。每日里将师父拿出来晒日头时,只是看着白莹莹的玉蛋发呆,也并不言语。除此以外,又似发了狠一般,绘了大叠大叠的符文装在袋中,每日间除了此两件事外,旁的事情并不理会。
其间,江随云也每日来拉着他去膳房用餐,讲一些或观内、或听闻而来的外界趣事,文墨每每听了也笑几句,却并无谈论之意。江随云知道文墨应是复仇无望,心下颓丧,却也不说破。
除夕,回龙观自是热热闹闹了一番,内门有云松子并六大弟子,邀文墨一同宴饮一番,外门则是几十名普通子弟张灯结彩,嬉笑欢闹,到的半夜点起花灯爆竹,热闹非凡。
文墨眼见得此热闹景象,终是少年心性,也是跟着江随云一众人等,四下游玩笑闹,终于将近日里的愁云惨淡抛在了一边。
待得新年过去,文墨便担心起师伯。生怕师伯寻回观中,自己却是不在,虽是留下了讯息,但心中仍是惴惴。方过正月十五,文墨便寻了江随云,言说欲返白鹤观,等候师伯归来。
江随云点点头:“今日门内有客来访,师父已在客堂中与来人聊了许久,估计也快结束了。我俩直去客堂外等候便可。”
二人来到客堂门外,却见得云松子正送一位锦衣公子出来。那人二十岁上下,相貌堂堂,身着华贵锦袍,身边跟着两个随从。出得客堂门来,回身向着云松子恭敬行礼后,转身下山而去。
江随云凑到师尊身旁问道:“师尊,此人又是哪家的贵胄子弟?又是来咱们观中敬奉香火的么?”
云松子笑道:“又来胡说大气。这是那凌琅阁崔家的崔星阁崔公子,崔家是那百年炼器世家,哪里是凡人贵胄所能及的?”
江随云奇道:“那崔家不是在清河一带么,什么稀奇事大老远巴巴地,从北边跑到咱们这里来?”
云松子扬了扬手中的一页请柬,笑道:“确是有些稀奇事,进来说罢。”转身又踱入客堂。
江随云扯了文墨一下,便一起跟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