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外面看他回来了没,角落空地上有几个穿棉布连身睡衣的孩子在玩仙女棒。火花流泻而下像缀满星星的胡须,孩子们面带微笑,轻声发出喃喃惊叹。他们的快乐是如此克制,因此非常之纯。一名老妇说:“他们吵着要烟火,他们父亲烦得不行,只好买了。”日语中,烟火叫做はなび,意思是“花火”。整个夏季,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各式各样烟火,从最简单普通到最繁复华丽的,有次我们还从新宿搭了一个小时火车去看一场烟火大会,烟火都在河边施放,好让黑暗的河水倒映得更加缤纷缭乱。
那次我们抵达目的地时天已经黑了,那里是郊区,路上有许多人携家带眷正要去看烟火。做母亲的把小小孩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小女孩尤其整洁无瑕,穿着粉红白色相间的棉布和服,系着毛茸茸的腰带像一团团棉花糖,头发也美美地梳成一对包包头,装饰着金银线。因为场合特殊,孩子难得有这样可以晚睡的机会,个个都表现得乖巧非凡,牵着父母的手带着一种可爱的占有姿态。我们跟着一群群全家出动的行人来到河边空地,看见烟火已经在高空绽放,像五光十色的阳伞,大老远就看得到。我们沿着步道穿过空地,愈往烟火的来源走,烟火就愈是占满天空。
步道旁有路边摊,小贩打赤膊,绑头带,卖着炭烤玉米和花枝。我们买了两串烤花枝边走边吃,花枝涂满酱油,非常美味。另外有些摊子卖的是装在塑料袋里的金鱼,或者兔耳朵大气球。这里就像个游乐园——可是实在太井然有序了!就连巡逻警察手里拿的都是彩色纸灯笼,代替平常用的手电筒。一切都有种安静的节庆味道。卖冰淇淋的穿梭在人群间,手里摇铃,箱子冒着冷烟,用恳求的声音喊道:“冰,冰,冰淇淋!”当年轻情侣悄悄避开人群,走进草丛小径,这些影影绰绰、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小贩仍摇着铃提着灯追过去,用哀愁的声音叫卖。
此时已有大量群众朝烟火走去,但他们的步伐那么轻,闲谈的声音那么细,所以没有嘈杂,只有一片温暖、持续、喃喃低语的嗡鸣,是共享快乐的舒适声响,夜色中因而充满一种缄默的、资产阶级的、如假包换的魔力。在我们头上,烟火为夜色挂上逐渐消融的耳环。不久我们找到一片留下收割后残株的空地,躺下来看烟火,但如我所料的,他很快就变得坐立不安。
“你快乐吗?”他问。“你确定你快乐吗?”我正看着烟火,起初并没回答,尽管我知道他觉得很无聊,如果他享受到任何乐趣,也只是因为我高兴他就高兴——或者说,因为他认为只要我高兴他就高兴,因为那便证明他爱我。我感到内疚,于是建议回市中心,两人沉默地打了一场“谁更能为情人牺牲自己”的仗,我赢了,因为我个性比较强,然而我一点也不想离开那荡漾的河水与温和的人群。但我知道他其实很想回市中心,我们便回去了,尽管如今我不知道这场表示自己多么无私的小小胜利是否值得,值得我承受他由于使我无法好好享受烟火而感到的悔憾,虽然在某个潜在层面上,构筑这份悔憾根本就是这趟出游的重点所在。
不过,随着火车慢慢驶入霓虹灯丛,他活泼的本性也逐渐恢复。他有个改不掉的旧习,走在街上总有一种期待感,仿佛随时转个弯就会碰上命中注定的邂逅遭逢;只要在外面待得愈久,发生特殊事件的机会就愈大,而就算什么都没发生,那种有事可能发生的感觉也能暂时缓解他甜闷无聊的人生。何况今晚他对我的职责已尽,已经带我出游过了,现在只想摆脱我。至少这是我当时的看法。妻子在日文里叫おくさん,指的是住在内室,几乎足不出户的人。因为我常被当成他妻子,便常面对此种态度,尽管我死命抗拒这处境。
但通常我仍处于在家等门的状态,心中不无怨恨,知道他不会回来,而且连告诉我他将迟归的电话都不会打一通,因为他太内疚了。我无事可做,只有看着邻居小孩嘻笑着点燃仙女棒。老妇站在我身旁,我知道她对我不满。这整条街都礼貌地对我不满。也许他们认为我是在带坏青年,因为他显然比我年轻。老妇的背因为背小孩驼得几乎成圆形,那小孩就是现在正看孩子们玩烟火的父亲,他穿着晚间居家便装,也就是只有一条宽松白色四角裤,光着上身。老妇是这国家老者的典型模样,满脸皱纹,态度含蓄保留。这一带老太太特别多。
街角那家店每天早上都搬出一位老太太,坐在反扣过来的啤酒箱上吹风透气。我想她一定是那家的老祖母,老得几乎已完全进入休眠般的植物状态。她对自己,对这世界并不比身旁那盆盛开的牵牛花更有意义,说不定那在午餐之前就会凋谢的花比她还有意义。他们将她保持得非常干净,用缀有粗花边、一尘不染的围兜盖在她浅色和服上,她也从不会弄脏围兜,因为她根本不动。不时会有个孩子出来替她梳头发。她的意识已经因年迈而模糊,每当我走过,她浑浊的眼睛总是以同样朦胧而不感兴趣的惊奇眼神看着我,仿佛爱斯基摩人看火车。有时她会说,いらっしゃいませ,也就是店家欢迎客人光临的句子,声音轻得有如鬼魂缥缈,像纸袋微微窸窣,这时我会看见她的金牙。
鼠灰天空下,孩子们点亮仙女棒;由于空气污染,月亮呈现淡紫色。后院里,阵阵蝉鸣尖声不休。如今当我想到那城市,永远都会记得响彻夏夜长鸣不歇的蝉声,在微暗黎明逼近刺耳的高潮。就连在最繁忙的街上我也听到过蝉声,尽管蝉在小巷里繁殖得最多,发出没完没了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嗡鸣,仿佛由酷热浓缩而成的刺耳尖响。
一年前,在这样一个搏动的、肉感的、平凡无奇的亚热带夜晚,我们一同走过充满树荫的小巷,在柳影中穿进又穿出,想找地方做爱。低矮木造平房外的花架爬满牵牛花,但黑夜掩去了花朵柔和的色彩,日本人非常欣赏这种花,因为它凋谢得很快。不久他便找到了一家旅社,因为城市对情人是友善的。我们被领进一间纸盒般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垫之外空无一物。我们立刻躺下,开始亲吻。然后一名女侍无声无息拉开纸门,脱下拖鞋,穿着袜子的脚轻悄悄挪进来,细声说着道歉的话。她将放有两杯茶和一盘糖果的托盘搁在我们身旁的榻榻米地板上,边鞠躬边道歉地倒退出房,而我们的亲吻始终不曾稍停。他动手解我的裙子,此时女侍又回来了,这次抱来一堆毛巾。第三次她送来发票,我已经被脱得一丝不挂。她显然是个规矩正派女人,但就算当时她感到尴尬,也没有半个字或手势泄漏出来。
我得知他名叫太郎。在一间玩具店里我看到设计精巧的童书,一翻开,纸雕图形就会站起来,背景是立体化的歌舞伎风格。那本书说的是桃太郎的故事,他是从桃子里生出来的,纸雕桃子在我眼前裂开,原该有果核的地方出现了婴儿。而他也有那种非人的甜美,像是由非人类母亲的其他东西生出来的孩子,一种被动、残忍的甜美,我当下无法了解,因为那是压抑的被虐狂,在我的国家通常只出现在女人身上。
有时他蹲坐在床垫上,膝盖缩在下巴下,模样像个敲门环上的小妖精,似乎带着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奇妙特质。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会莫名显得太平,太大,不适合那具带有雌雄同体般奇妙情致的优雅身体,滑顺的长长脊梁、宽肩,还有出奇发达的胸肌,几乎像接近青春期的女孩乳房。脸和身体之间有某种微妙的不协调,让他看来几乎像个哥布尔,仿佛借了别人的头(这是日本哥布尔的习性)要施行什么诡计。这种有如怪异访客的印象为时很短,但却挥之不去。有时我甚至可能相信他像这个国家的狐狸那样对我下了咒语,因为这里的狐狸是可以假扮成人的,而时机对的时候,他那高高的颧骨让他的脸看来就有面具的味道。
他的头发太浓密,压得脖子都为之垂坠,发色之黑之深在阳光下会变成紫色。他的嘴也有点带紫,如遭蜂螫的厚唇像高更笔下的大溪地人。他的皮肤摸来平滑,仿佛水流过指间。他的眼皮像猫那样可以缩回,有时候完全看不见。我真想把他施以防腐处理,装进玻璃棺材留在身边,这样我就随时都可以看着他,他也没办法离开我了。
人说日本是男人至上的国家,确实如此。我刚到东京时正值一年一度的“男儿节”,有幸生下男孩的家庭院子里都竖起长竿,飘着鲤鱼旗。至少他们不掩饰这种情况,至少这样你知道自己位置何在。男与女的两极差别受到公开承认以及社会规范。比方说,ごは这个词有时表示“在”(至少就我能理解的程度是这样),课本上的一个例句翻译起来是这样:“在男人主导的社会里,女人的价值只在身为男人激情的对象。”如果我们唯一可能的连接词是那违抗死亡的爱之双人特技,那么,只具身为激情对象的价值也许比什么价值都没有来得好。在这之前,我从不曾是如此彻底神秘的他者。我变成了某种凤凰,某种神话中的兽,是一颗来自遥远异地的宝石。我想,他一定觉得我充满无可言喻的异国情调。但我常觉得自己只是个假扮的女人。
百货公司里有一架洋装,标签写着:“仅限年轻可爱女孩”。看着那些洋装,我觉得自己丑怪粗鄙一如格鲁达克立齐。我穿男用凉鞋,因为只有男用凉鞋合我的脚,而且我还得穿最大号。在这个城市的视觉交响乐中,所有人头都是黑发,所有眼睛都是深棕,所有皮肤都是一个颜色,我的蓝眼、粉红脸颊和黄得明目张胆的头发让我成为一把弹奏陌异旋律的乐器。在轻轻拨弹的乐器和幽幽笛声组成的沉静和弦中,我像大剌剌的喇叭,永远响亮宣告自己的存在。他的体态是那么细致,我想他的骨骼一定像鸟类那样轻盈优雅,有时候很怕自己压坏他。他告诉我,与我同床共枕感觉像一艘小船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