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暴风雨终于过去了。七国的船队启程出发,各自又驶向七个不同的方向。阿狸随着沛国的船队回到了缀云殿中。
大概有六七年没有见到姜嬷嬷了,她已经老了,两鬓完全斑白,眼睛已经半瞎,经常看不清东西,腿脚也不似曾经俐落。历王早就已经不用她在任何妃嫔处服侍伺候。他说给她安排一处宫外的别院,再赐给她几个婢女,让她在宫外颐养天年,姜嬷嬷却说自己已经在这缀云殿里待了一辈子,哪儿也不想去了。
阿狸知道,嬷嬷是在等她回来。
南宫郦这沛国王后的头衔,终于被摘掉了。历王以郦王后已经跳崖殒命为由,为她立了衣冠冢,南宫郦已经在王陵入葬了,世上再无南宫郦这个人,她如今变成“先王后”了。可阿狸依旧住在缀云殿中,也许是顾念着姜嬷嬷的身体,历王还留下了两名婢女在殿中伺候。阿狸如今在宫中的身份,是清阳山天降的神使阿狸。
历王大肆宣扬神使降临了沛国,自己则是这天选之人。宫中众人对这神使阿狸感到无比好奇,像看猴儿一样来缀云殿看她,看完有的撇了撇嘴角,有的扬了扬眉稍——这神使怎么和郦王后长得一模一样?
有人说——她八成就是郦王后啊!又有人说——不可能!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中,郦王后跳崖身殒这事那么多双眼睛都见证了!虽然没有找到尸身,但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还能不死?这神使只是长得像罢了!
但无论如何,众人见识过这神使以后不久,缀云殿除了宗穆,平日几乎无人来访,更无人问津,因为历王把这个神使往缀云殿一扔,再也没来过!神使已经完成了她要衬托出历王是那个天选之人天下霸主的使命,自然不必多理会了。两个婢女深感自己是被“罚贬”才到了这座“冷宫”服侍,十分不尽心,根本使唤不动。阿狸倒也不恼,尽管有孕在身,但她亲自做很多活计,不仅能活动一下身体,也能打发漫长的时间。
一个已经被废黜的王后,住在一处“冷宫”,打着神使的名号,怀着来历不明的野种,根本没有人再把毒害的心思用在她身上了。
太医按照历王的吩咐,日日为阿狸调理身体和安胎。如今胎儿已经九个月了。他时不时在阿狸的肚子里翻一个身,又轻轻伸一伸脚,阿狸好像都能感觉得到,如果阿狸开心,他也在开心,如果阿狸不开心,他也十分不开心,每次她格外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时候,他就会轻轻翻腾一下,这时若是姜嬷嬷正好在身边,她就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让她也感受那轻微的胎动。
姜嬷嬷早已经在阿狸的坚持下,离开仆从所居之处,住到了缀云殿侧殿的暖阁之中。这一日,外面的阳光正好,支开窗子,暖融融的光线直直洒落在阁中的几案上,照得绣蓝里五彩斑斓的各色针线和一双小巧玲珑的虎头鞋都泛着光。
姜嬷嬷正在试图纫针。她手指微微颤抖,对着窗下明亮温暖的阳光,却怎么也看不清那细小的针孔,她手拿着线头,穿了一次又一次,总也穿不进去。阿狸此时走进姜嬷嬷所住的这一间暖阁,她刚才刚刚沏了些茶,此刻拎着茶壶茶碗,送到姜嬷嬷阁中,却看见她身边放着裁剪好的布匹,还在勉力做活儿。
阿狸走上去,拿过姜嬷嬷手上的针线,举起对着阳光一照一穿,线头便穿过针鼻儿,和针连在了一起。她纫好针,倒了一碗茶递到姜嬷嬷的手中,姜嬷嬷喝着茶,看到阿狸安静地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拿过裁剪好的衣料,开始缝制衣服。
这是一件孩童的小衣,虽然没有绫罗绸缎,却凭着宗穆和姜嬷嬷的关系,尽量找来了那些最舒服的布料缝制。这样的小衣,阿狸细细裁日日缝,已经从一岁的做到了十岁的——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她好像要把孩子一辈子穿的衣物都赶制出来一样。
姜嬷嬷喝茶,抿着嘴叹气:“哎……我老了。要不然这些活儿,哪还用得着娘娘亲自动手?”
阿狸笑着说:“嬷嬷怎么还叫我娘娘?别忘了,我现在是神使阿狸。而且您说得这又是哪里话?这些衣物,我亲自缝制了,等他日后出生,每日都能穿在身上,我这么想着都觉得开心!”
姜嬷嬷微笑着点了点头,低头望着手中的茶杯,却又感叹道:“我这已经叫习惯了,年纪大了,不容易改口了。没想到,我如今留在这殿里,倒成了娘娘的累赘。不仅干不了什么活儿,倒反而要辛劳娘娘日日来伺候我了……”
阿狸一边继续缝着手中的衣物,一边轻声回应道:“以前都是嬷嬷在照料我,如今才算有了机会,让我来照顾您,我开心还来不及!”
姜嬷嬷已经半瞎的眼睛中浮起了一层蒙蒙水气。这一辈子,活到了今天,她已经没有什么不满足了。如今心里只挂念一件事情,她再一次语重心长的对阿狸说:“娘娘,老奴其它的心事都没有了,只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阿狸缝针的手慢了下来,缓缓道:“嬷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和他再没有可能了……他凡事都要亲眼所见,反复推敲验证才会相信,有些神乎其神的话,即便我说了,他验证不了,也是难以相信的。”
姜嬷嬷无法反驳——历王确实也是如此!轻轻摇了摇头,“那娘娘心中可会怨他怪他?”
阿狸的手停了下来,她看着窗外,从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院中的大门,千年古树的一条枝桠长长的延伸出来,探过这门墙上面铺盖着的青砖绿瓦……
曾经无数个日夜,她都在等待,期盼着有一天那个身影会再一次从这大门这树荫下走进来,但是她一次也没有等到过,渐渐地,她已经不再等了。她不敢说心中丝毫没有怨恨,但她很明白,这怨恨来得越深,只能越证明她爱得越重。她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切早晚都会过去。我不想任由自己纠缠在这爱恨情仇里无法自拔。”
姜嬷嬷拉起她的手,“娘娘,早晚有一天,历王他会明白真相。也会相信你这腹中的胎儿就是他的骨肉!”
阿狸抬眼,咧嘴笑看着姜嬷嬷,“所以我和嬷嬷说过的那些怪力乱神的话,嬷嬷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