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自鲁塔离开了太古,并且显然不会回来后,伊齐多尔便决定进修道院。
在耶什科特莱,有两个修道院,女修道院和男修道院。修女们照料老年之家。伊齐多尔经常见到,她们用自行车将从商店里购买的物品远送到老人之家。她们在墓地照料被人遗弃的坟墓,她们那黑白两色的修女服与世界被冲淡了的灰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男修道院有个“上帝的宗教改革家”的名称。伊齐多尔在打定主意要进修道院之前,曾长久观察这座阴森、未经修饰的建筑物,它隐藏在颓圮的石头围墙里面。伊齐多尔注意到,园子里整个时间总是同样两名修士在劳作。他们默默无言地种植蔬菜和白色的鲜花。单单只有白色的——百合花、雪莲花、银莲花、白芍药、白色天竺牡丹。修士中的一个,肯定是个最重要的人物,经常去邮局和搞采购。其余的修士就得一直封闭在神秘的修道院内,献身于上帝。这正是伊齐多尔最喜欢的一点:远离尘世,专心致志地钻研上帝;认识上帝,研究上帝造物的秩序,最终找到一系列问题的答案:鲁塔为什么会离开他,母亲为什么会生病和死去,为什么在战争中会屠杀人和动物,为什么上帝会容忍恶行和苦难存在?
假若能接受伊齐多尔进修道院,帕韦乌就再也不会称他为寄生虫,再也不会挖苦他,再也不会滑稽地模仿他的举止。他,伊齐多尔,就再也无须去看所有那些令他想起鲁塔的地方。
他向米霞吐露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米霞听后笑了笑。
“你去试试吧。”她边说边给孩子揩屁股。
第二天,他便去了耶什科特莱,拉响了旧式的门铃,叫修道院的门。许久许久没有动静——这大概是考验他的耐性。但最后门闩还是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一个穿深灰色僧袍的老年男子给他开了门,这位男子他迄今从未见过。
伊齐多尔说明了他来此的意图。修士没有表示惊诧,没有笑容。他只是点点头,吩咐伊齐多尔在门外稍候。门重又咯吱咯吱地关上了。过了十几分钟,修道院的门再次打开,允许伊齐多尔进入修道院内。现在修道士领着他穿过走廊、过道,踏着楼梯一会儿向下走,一会儿又向上走,终于走进了一个宽敞的、空空荡荡的大厅,大厅里有一张办公桌,两张椅子。他又在那里等了约莫十来分钟,另一个修道士进了大厅,就是那位经常上邮局的修士。
“我想进修道院。”伊齐多尔声明道。
“为什么?”修道士简短地问。
伊齐多尔干咳了一声,清一清嗓子。
“我想跟她结婚的那个女人,走了。我的双亲都过世了。我感到孤独,我思念上帝,虽说我不理解他。我知道,倘若我能进一步认识上帝,我们彼此之间或许就能相处得更好。我渴望透过书本认识他,透过各种外语的书籍,各种理论的书籍认识他。可是乡里的图书馆能提供的书不多,藏书很少……”伊齐多尔不得不打住自己对图书馆的抱怨,“不过修士兄弟您千万别以为我只会一个劲儿地读书,读书。我还想做点什么有益的事。我知道,这个修道会是‘上帝的宗教改革家’,这正合我意。我想让世界变得更好,我想纠正所有的恶行……”
修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打断了伊齐多尔的话。
“改造世界,你说。这很有意思,但不现实。世界既不会被你改造得更好,也不会被你改造得更坏。世界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嗯,不过,你们不是自称为改革家吗?”
“哎呀,你理解错了,我亲爱的小伙子。我们没有以任何人的名义改造世界的意图。我们是在改造上帝。”
顷刻之间,大厅里笼罩着一派寂静。
“怎能改造上帝呢?”伊齐多尔终于问了一句,修士的话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
“能。人在变。时代在变。小汽车、人造卫星……上帝或许有时看起来似乎是……该怎么说呢……有点儿老古董的味道,而他本身又太伟大,太强劲,这样一来,要适应人的想象力就显得有点不灵便,有些迟钝了。”
“我原以为上帝是不变的。”
“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某些实质性问题上犯错误。这纯粹是人的特点。圣米洛,我们修道会的缔造者曾经论证过,他说,假如上帝是不变的,假如上帝停住不动,世界就不再存在。”
“此话我不相信。”伊齐多尔坚定地说。
修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于是伊齐多尔也只好起身告辞。
“什么时候你感到有需要,就回到我们这儿来。”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伊齐多尔回到厨房,对米霞说。
后来他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他的床不偏不斜正好在阁楼的中央,就在小天窗的下边。小小的一块长方形的天空是一幅画,是一幅简直可以挂在教堂里的圣画。
每逢伊齐多尔看到天空和世界的四个方向,他总想要祈祷,但他年龄越大,他就越难将那些熟悉的祈祷词就背诵出来。因为他脑子里出现了许多想法,将他的祈祷弄得支离破碎,撕成了碎片。于是,他便试着集中精力,在繁星灿烂的画面上想象永远不变的上帝的形象。想象力总能创造出理智无法接受的画面。有一次,他想象的上帝是个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宝座上的老人,他的目光是那么严峻,那么寒气逼人,这使伊齐多尔立即眨巴起眼睛,把他从天窗的画框里赶走。另有一次,上帝成了某种被吹散了的、飘忽不定的幽灵,是那么多变,那么无定形,因而使人无法忍受。有时在上帝的形象里头钻进了一个现实的人,这个人常常是帕韦乌,那时伊齐多尔便失去了祈祷的愿望。他坐在床上,翘起两条腿在空中摇晃。后来伊齐多尔发现,妨碍他想象上帝的,是上帝的性别。
那时,全无某种负疚感,他看到天窗画框里出现的上帝是个女人,或者可以称之为一位女上帝。这给他带来些微慰藉。他以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心情向她祈祷。他对她讲话,就像对母亲讲话一样。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可最后有种无法形容的、惴惴不安的心态开始伴随着他的祈祷,他的体内有股热浪在涌流。
上帝是位女性,强劲,伟大,湿漉漉,冒着热气,宛如春天的大地。女上帝像蓄满大量水分的雷雨云一样,存在于空间的某个地方。她的威力压倒一切,她使伊齐多尔记起了某种令他恐惧的童年经历和感受。每次只要他对她说点什么,她回答他时发表的见解往往会让他语塞,使他无法再说下去。在这种情况下,祈祷也就失去了思路,失去了目的、意图,对女上帝也就不能表示任何心愿和希望,只能为她陶醉,吸吮她的气息,只能融入对她的赞美之中。
有一天,伊齐多尔望着自己的那一小块天空,突然恍然大悟。他明白了,上帝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是在他说出“上帝啊”这个词时领悟到的。这个词解决了上帝的性别问题。“上帝啊”听起来如同说“太阳”,如同说“空气”,如同说“地方”,如同说“田野”,如同说“海洋”、“粮食”一样,都是中性名词。跟“黑暗的”、“光明的”、“寒冷的”、“温暖的”这些中性形容词也没有什么区别。伊齐多尔激动地、一再重复他所发现的上帝的真正名字。随着每一次重复,他知道的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知道上帝是年轻的,而同时又是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已存在了的,甚至存在得更早(因为“上帝啊”听起来跟“永远”是一样的),上帝对于一切生命都是不可或缺的(如同“食物”),而且无所不在(如同“到处”),但是若有人试图找到他,却必是徒劳(如同“任何地方都没有”)。上帝满怀爱与欢乐,但有时也会是残酷、可怕的。上帝身上蕴含着人世间所有的一切特点和品性。上帝接纳每一种物品,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时代的形态。上帝既创造,又破坏,或者是亲自破坏,或者是允许别人破坏他所创造的事物。上帝是不可预测的,像个孩子,像个狂人。上帝在某种意义上跟伊凡·穆克塔相似。上帝以如此一目了然的方式存在,真使伊齐多尔惊诧不迭。他此前为何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发现给他带来真正的宽慰。他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好笑。伊齐多尔的灵魂在咯咯地笑。他不再上教堂,这一举动受到了帕韦乌的赞许。
“不过,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因此而接受你入党。”吃早饭时帕韦乌说,为的是使小舅子可能产生的希望化为泡影。
“帕韦乌,牛奶汤不需嚼碎。”米霞提醒他说。
伊齐多尔把党和上教堂都放在了一边。眼前他需要时间思考,回忆鲁塔,读书,学德语,写信,集邮,凝望自己的小天窗,以及缓慢、懒散地感受宇宙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