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心情不好?”他还是开了口。
唐亦步方才在注视箱壁上一个陈旧的挠痕。抓挠的人指头准是破了,在黯淡的金属上留下几道血印,如今已经变为铁锈般的赤褐色。听到阮闲出声,他缓缓把目光转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闲总觉得那目光和之前的有些许区别。
“你指什么?我什么状态算心情恶劣。”那仿生人开始一问三不知模式。
“季小满的店,你听说钱一庚从阮闲那里抢到电子脑的思维接入针,之后就不太对劲。”阮闲用呼吸发着声,几乎悄无声息。
这不是个好迹象,他厚重的谨慎墙壁在坍塌,露出其后颇具进攻性的硬刺。阮闲清楚,不久前发生的只不过是一场异种间浮于表面的亲热,他不该为这点小事动摇。
然而心中的魔鬼一朝被放出,不愿老老实实回到箱子。它疯狂抓挠他构建多年的外壳,让裹在其中的本能开始朝外丝丝渗透——漆黑的谨慎渐渐染上赤红的疯狂,可这让阮闲感觉前所未有的愉快。他曾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某个承诺干巴巴地存活,或自虐式地坚信在心中豢养魔鬼的自己不会轻易死去。
现在看来,养母孟云来说得没错,生存这件事也可以很有趣。
他紧盯唐亦步黑暗中的轮廓,心跳没有放缓,就像被关在黑白房间中人第一次看到了色彩。
“……”唐亦步第一次翻了个身,背对阮闲。阮闲吸了口气,执着地戳了戳对方的背。
“我不希望自己身边出现不稳定因素,告诉我。”
那仿生人还是保持沉默。
“好吧,我有点担心你的状态。”阮闲狡猾地换了个说法,抹了把脸上残存的血渍。他开始渐渐掌握与唐亦步打交道的诀窍——那仿生人比他原以为的还要纯粹。
唐亦步稍稍侧过脸,用余光瞥了阮闲一眼。五六秒后,他才磨磨蹭蹭开了口。“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是说阮闲?”
“嗯,虽然他很残酷,但据我所知,阮闲很少碰那种东西。”唐亦步的声音有点发闷,浸满血液和汗水的浴袍边缘已经被冻上,变得冰冷坚硬。“包括他之前在各处对幸存者发表的演讲……阮闲对人格与记忆的自然性有着近乎极端的拥护,这也是他坚决反对ul-01掌控一切的原因之一。”
“然而他的时代还是出现了仿生人。”阮闲小心地引导话题。
“现存的老式电子脑原型是范林松发明的。”唐亦步转回身子,学着阮闲蜷起身体。“开始只用于医学用途,被非常严格地限制,阮闲也勉强同意了这种做法。后来普兰公司窃取了电子脑制造的核心知识,专门开发自己的商用电子脑,仿生人才正式诞生——就算阮闲影响力很大,也不可能一指头摁死对头公司。”
“医学用途?”
“各种原因诱发的脑损伤和脑萎缩之类的症状。人脑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损毁,并且毫无疑问会在一段时间内死亡。一开始电子脑被提供给这些病人的家属……他们能够把病人的记忆和人格数据提取,放到与人脑功能高度接近的电子脑中,然后和人脑进行替换。制造出和本人别无二致的人工智能。”
唐亦步的呼吸在黑暗中腾起一片片白雾。
“物理意义上,人们很早就开始这种替代做法。人工心脏,人工肺脏,人工胃……只不过这次是脑。家属需要签字通过,并且签署无数保密协议才可以。后来这个项目被爆出,人们叫它‘告别计划’。从这个计划开始,阮闲的反对就没有停过。”
“继续。”阮闲也呼出一口白气,指尖拂过唐亦步的眼皮。后者吃惊地磨蹭了下脑袋。
“普兰公司走了其他的路,他们用机械混杂人体组织做了外壳,给电子脑灌注了人工智能程序,直接制造出仿生人,并把它们投放到陪护、家政、危险区域勘探和极限科研等各个领域。色情业当然也没有落下……这些行业盈利过于巨大,阮闲的反对没有产生太大效果。毕竟机械生命早些年就被投入市场,大众接受度不低。”
“然后他就去研究初始机了?”
“嗯,之后阮闲致力于研究机械武器与工具化相关的领域,人工智能的研究也没中止。后来他们之所以没被普兰公司吞掉,完全是靠那三台初始机优秀的衍生产品……当然,他和范林松的工作中也会用到仿生人做工具,可除非极限情况,他们不会注入任何数据,更别提商业化行为。阮闲说……”
唐亦步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个有点扭曲的奇怪表情。
“阮闲说工具只是工具,人类的自然性不容亵渎。大众的认知还没有成熟,社会也尚未有全面掌控人工智能的能力。放任仿生人在市场上发展,普兰公司是在挑战人类伦理。”
阮闲突然发现四肢真的很冷,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换做自己,他也可能会反对过于轻率地商业化仿生人,但理由绝不会是这个。
“你是说……”他咽了口唾沫。“阮闲认定携带人工智能的电子脑是‘纯粹的工具’?”
“你不就是吗?被灌注了人类的记忆,完美的对ul-01武器。”唐亦步垂下眼帘,“初始机级别的人格设置我还能想象,但他现在还带着思维接入针,我想不出理由。”
“看来等我们找到了他,我得跟他好好谈谈。”阮闲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