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照引,破除幽暗。
在这光明的照耀下,有应公之前所有的畏惧与迟疑突然都消散了。诸烦杂之念被照破之后,被掩埋的智慧显现,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听过、学过的一段词。
他捧着胸前的灯盏,扬声诵唱:“……
车碾伤残,马踏身形碎。墙倒崖崩,自刎悬梁缢。水火漂焚,虎咬蛇伤类。九横孤魂,来照明光引。
……”
所有闻声的伥鬼,乃至其他横死、迷茫、受困于此地的孤魂,都转头看了过来,这明灯的光辉照进了他们的眼睛里,在死气沉沉的黑中映出了一点珍贵的亮光。
于迷障者施光明,于寒冷者施温暖,于是这些迷惘悲苦的魂,就受这明灯的指引,跟在有应公的身后,随着他一路飘向了万应公庙。
狗王发出一声怒极的凶恶狂吠,可怖的凶煞如海啸掀起,向着有应公与他身后的阴魂们扑去!
漓池拂袖,一道清风忽起,在有应公捧在胸前的灯盏上一绕。
有应公垂眉敛目,多年所受到的悲悯供养同样在他心中种下了慈悯的种子,他对这些与他相似却又更加不幸的枉死之鬼生出了同情,这同情之中又生出了善念,不需要回报,不希求感激,就只是纯粹的同情,与愿意向他们伸出手的一念。
一念善意,如大醍醐,灌入灯中,光明大盛。
一道清风引灯焰,照亮这一道开辟给孤魂的路,引导他们安宁前行。
而那凶神恶煞的狂吠,已在这光明中化作了拂面的轻风。
狗王骤然转向漓池,抱琴的神明正缓缓收拢扬开袖袍的手臂,未曾移开的目中无悲无喜。
一阵阵充满威胁的低吼从狗王喉咙里发出,它的目光愈发凶恶,嘴唇咧开,露出满口锋利的牙齿,却没有立即动手。
一时的疏忽令它失去了留在此处的所有伥鬼,这足以令他警惕起来了。
狗王的低吼声远远传开,唤来一声又一声不同的狗吠在林中远近不同的位置回应,它们遵从了狗王的呼唤,并在迅速靠近。又有鸦群拍动翅膀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它们粗哑的鸣叫声,附近的树上很快就亮起了一双双猩红的眼睛。
狗王没有发动攻击,它只是警惕地盯着漓池,并等待那些从属于它的野狗们到来。漓池也没有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有应公的诵唱远去了,明亮的灯火远去了,孤魂野鬼的队伍也远去了。
林中再次变得幽暗,重新聚集而来的是满身尸臭口滴涎水的野狗。
这些野狗们虽然没有死去,但也已经不能算是活着的了,它们每一寸的肌骨上都浸透了阴煞,这些阴煞早已将它们的活气消磨了个干净,反以这死气来驱动这副身躯。
每一只野狗身上有着与狗王相似的阴煞与虐戾,这些阴戾的气势与狗王的气势融为一体,化作一股更加磅礴可怖的势。林间凝结出阴寒晦暗的雾,于是在这雾笼罩的地方,仿佛连山林也与之融为一体,化作沉沉重压,向漓池汹涌而来。
携着这磅礴的力量,狗王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何其熟悉的手段。
曾经的蝗王也施展过这般手段,将众多飞蝗的力量与自己融为一体,凝做不可抵挡的滔天威势。现在它们还只是操控着这些与自己相类却又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但等到未来,这操控就会变成吞噬,将不属于自己的变作属于自己的。
以一切外力供养己身,最终成就独此一灵。
便如他在目中所见,那个由因果与命理勾勒出的世界中,独独在狗王身上破开一处黑洞,运转着某种古怪可怖的力量。
那些从野狗、从鸦群、从孤魂野鬼,乃至更远处其他生灵身上延伸到此处的因果,在即将牵绊到狗王身上时,都断裂了开来,只在它所身处的位置,勉强勾勒出一片混沌的身形。若无这些断裂因果所勉强形成的牵绊,只怕这片黑洞,就要开始吞噬周围的一切了。
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命数断绝,因果混乱,本不应该存在,却偏存了下来,其名为:怪异。
月光一暗,狗王携腥风扑来!
它快得像一道幽光,漆黑的爪对准漓池的心脏,狰狞的齿冲着他的喉咙,哪怕是有些修行的人,在这一击之下只怕也绝无全然幸免的可能。
可这如闪电般的一击却落空了,它分明看见自己扑中了那个身影,牙根已经因为等待温暖血肉的滋养而发起痒来,可它的牙齿却只咬在了空处,巨大的力量令咬空了的牙齿在上下交击时发出了清晰可闻的碰撞声。
而它沾着尸毒的利爪,也并没有掏中一颗温暖的心脏,它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只扑到了一片清风。
狗王落在地上,在落地的一瞬间就轻巧地转头回身,警惕地看向身后。
漓池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那里,他面上仍是那般平静,右手如拨弦那般按在空中,但他的琴只是虚虚扶在左臂中,并没有被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