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当年你初来巴黎求学时住的那个像冰窖一样的小阁楼。”
“不过比那里好像增加了点什么。”
“那就是这个还能供一点热气的火炉。”
“不,亲爱的,那就是你。我现在心里不像当初那样孤独,目标也不像当时那样茫然,我已被浸泡在一种快乐的事业里。”
“有了我又能怎样呢,你过去吃苦,现在还是这样苦。你这样美,这样有才华,却好像注定要泡在苦水里。”
“不要这样说。你看那些巴黎贵妇人珠光宝气,不能说没有福气。但这种暂时的享受,福随人亡,过眼烟云。我要的是一种创造的快乐,是惊人的发现。现在镭这条大鱼已经落到我们的网里,近在咫尺了。只要咬紧牙关,我相信它就会出现在这支试管里。那时我们再回忆这段棚屋里的日子,就只有甜而没有苦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这样一小锅一小锅地炼,沥青矿渣都快用了一吨,代价也太大了。我想等将来条件好一点儿,总会有什么简便办法的。”
“反正这种万事开头难的苦总要有人吃的,我们既然开了头就吃到底吧。”
他们正这样一边工作,一边做着又像是讨论又像是抒情式的谈话。玛丽突然觉得有只小手在拉她的后衣襟。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怎么回事,忙擦擦手,站起来。椅子后面是他们五岁的女儿伊雷娜。因为工作到最后阶段,她经常中午不能回家,小伊雷娜有时就被带到实验室来。玛丽双手一伸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这才想起,他们一家人该开午饭了。伊雷娜(他们这个五岁的小女儿长大后也是个了不起的物理学家,一九三三年因为发现人工放射性获诺贝尔奖,这是后话)一边隔着桌子喊着“爸爸”,一边伸手去摸那些瓶子管子。比埃尔探身在孩子脸上亲了一下,全家人围着火炉,打开饭盒。
玛丽说:“其实我们苦一点倒没什么,就是对不起孩子。”
比埃尔诙谐地向桌上的试管努努嘴说:“那里还有一个叫镭的孩子,可惜太难产了。”
玛丽爽朗地笑了起来,突然又收起笑容天真地问道:“比埃尔,你说这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元素一个样,真不好猜,不过我希望它有美丽的颜色。”
从一八九九年到一九〇二年经过三年又九个月的艰苦劳动,居里夫妇从成吨的沥青铀矿渣中提炼出了零点一克的氯化镭,并测得它的原子量是225。没有使他们失望,镭真的有美丽的颜色,在暗处会自动发出略带蓝色的荧光。它会自动放热,一小时内放出的热量可以融化与它等重的冰。最麻烦的是它的射线无孔不入,玛丽后来写道:“在研究放射性很强的物质的时候,若要做到精细测量,必须有特殊防备。化学实验室里用的各种东西和做物理试验用的仪器,不久就变得有放射性,并且透过黑纸影响照相版。灰尘、屋里的空气、衣服,都有了放射性,屋里的空气成了导电体。在我们工作的实验室里,这种弊病到了极点,我们简直无法使任何仪器完全隔离。”
更有趣的是,镭的放射性对人体细胞还有杀伤作用,勇敢的比埃尔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实验后向科学院提出了一份详细的报告:
“有六厘米见方的皮肤发红了,样子像是烫伤,不过皮肤并无痛楚,即觉痛也轻得很。过些时候,红色并未扩大,只是颜色转深。到二十天,结了痂,然后成了疮伤,须用绷带缠扎。到四十二天,边上表皮开始重生,渐渐长到中间去,等到受射线作用后五十二天,疮痕只剩一平方厘米,颜色发灰,这可以表示这里的腐肉比较深。”
比埃尔立即与他的两个医生朋友合作,证明镭可以治疗狼疮和几种癌肿,于是一种新的疗法——居里疗法又诞生了。
各位读者,这可是一项惊天动地的发现。一块金属自己就会发光、放热,就会变,会放出射线。能量守恒定律好像不起作用了,物理学的殿堂遇到了强地震的冲击。后来人们知道得更清楚了,凡原子序数大于82的天然元素都有放射性。它们可分为三大家族,即铀镭系、钍系、锕系。每系都有一个老祖宗,然后子子孙孙往下排。铀镭系的老祖宗就是铀(贝克勒尔还算幸运,他一下就发现了这个老祖宗),它放出射线变成别的元素,到第六代时就是镭。镭再放出射线,悄悄地变,速度很慢,一克镭大约过一千六百年才会消失一半,最后变成铅和氦。事物就是这样在不断变化,不断毁灭,又不断诞生。绝对的静止是没有的,绝对的生和死也是没有的。它在刹那间同时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居里夫妇的发现早已冲出物理学的领域而有了极大的哲学价值。
正是:
滴水难留自蒸发,金属静卧也放能。
世上万物皆在变,瞬间就有死和生。
却说玛丽原本是要选一个做博士论文的题目,不想却碰上一个这样重大的课题,撞在一个从未有人知道的机关上,一下就打开了一个新的领域。工作旷日持久,没有结果,她的论文也就一拖再拖。从一八九八年开始实验,一直到一九〇三年,过了五年,她已三十六岁,实验告一段落,论文也才写成。真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九〇三年六月二十五日这天,玛丽面对一小批最著名的物理学家、化学家宣读完论文之后,用不着辩论,主席李普曼先生只讲了五分钟的话,她便成为一位极荣誉的、真正的物理学博士了。这年十二月他们夫妇和贝克勒尔一起获诺贝尔物理学奖,一九一一年玛丽又单独获得一次诺贝尔化学奖。
各位读者,这时再让我们回顾玛丽在她的七层小阁楼里和在木棚里吃的那些苦,便深深感到没有三九寒,哪有梅花香。天地有奥秘,却将其藏于深山,封于绝壁,以虎豹断其路,以荆棘塞其途,风沙漫漫,雨雪凄凄,只有那些大智大勇,能吃大苦,肯做大牺牲,不以眼前之苦为苦,而以拼搏胜利之乐为乐的人,才有权利有机会得到这奥秘。哥白尼终生观天,风霜不避;伽利略屡受迫害,锲而不舍;法拉第寄人篱下,忍辱求知;达尔文环球五年,出生入死;而居里夫人以一青春女子为求学远走异国他乡,面对大都市的纸醉金迷,苦忍小阁楼里的凄风苦雨,在破木棚里奋斗四十五个月,不怕酸碱烧手,不怕浓烟呛鼻,硬将成吨矿渣一小锅一小锅地炼完,终于轰然一声从那个茫茫然的未知世界里扯出一条镭的金龙。可知一个学者的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绝不亚于沙场上的勇士和那些政界的伟人。
但是居里夫妇从此却再也不得安静。他们遇到了一场远比过去的清苦更严重的灾难。比埃尔在一九〇四年一月二十二日给朋友的一封信里写道:
“你看见这种突然发作的镭狂了,这种狂热把声望的好处都给我们带来了。世界各地的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追随着我们,甚至于记录我的女儿和她的保姆的谈话,并且描写我家里的那一只黑白花小猫。我们收到许多函件,接见许多古怪的人和还没有出名的发明家。还有许多人向我们请求款项。说到末了,还有收藏亲笔签名的人,都到你知道的娄蒙路那个地方来看我们。这些事使实验室一刻不得安静,而且每晚还须写许多函件,过着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我日渐蠢笨……”
居里夫人逃避荣誉,但是荣誉还是不断地飞来。她一生共得了十项奖金、十六种奖章、一百零七个名誉头衔。她将奖金慷慨地捐助给科研事业和处于战争灾难中的法国,那些奖章她想不出好办法保存,就送给六岁的女儿当玩具。她把荣誉远远地抛在脑后,更加倍地工作,她在给外甥女的一封信里写道:
“我们应该不虚度一生,应该能够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那些很活泼而且很细心的蚕,那样自愿地、坚持地工作着,真正感动了我。我看着它们,觉得我和它们是同类,虽然在工作上我或许还不如它们组织得那么好,我也是永远耐心地向一个极好的目标努力。我知道生命短促而且脆弱,知道它不能留下什么,知道别人的看法完全不同,而且对自己的努力是否符合真理没有多大把握,我还是努力去做。我这么做,无疑是有什么使我不得不如此,犹如蚕不得不做茧。那可怜的蚕即使不能把茧做成,也须开始,并且那样小心地去工作。而若是不能完成任务,它死了就不能蜕变,就不能补偿。”
玛丽的身体实在是越来越虚弱了。她长期经受放射物质照射,得了不治之症,于一九三四年七月四日幸福地离开人世。直到她死后四十多年,她用过的实验笔记还在散发着镭射线,她撞开了放射性这扇大门,但是这些射线到底是什么东西,放射物为什么能自动放出它们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