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生起了几堆火,一群人本来就接连几天没有洗脸,如今加上烟熏火燎,越发有了鸠形鹄面的意思。两名日本兵死在了方才的混乱防御之中,加上金子纯和马俊杰,他们出师未捷,先丢了四条性命。
赛维从兜里摸出一条小手绢,用雪水浸湿了,自己托在手上擦了擦脸,又扭头给胜伊抹拭了眼睛。胜伊怏怏的半闭着眼,任她抹拭。无心则是守在一旁,希望赛维也给自己擦一擦。
他很有耐心的等待着,一直等到赛维把手帕扔到面前的雪上,等到手帕冻成薄薄的一片。患难见真情,赛维是有真情的,不过全倾注在胜伊身上。非得到了太平时节,才能匀出心思去爱无心。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幸好没有起风。无心讪讪的垂下头,被大雪覆盖成了一只雪球。
天亮之后,无人冻死,但是也没有粮食可吃。香川武夫打开了地堡入口,想要派人进去探探情形,顺便带些饮食炊具出来,可是扭头望了部下,他忽然感觉自己无人可派。士兵只剩下二十名不到,是不舍得让他们再枉死的,小柳治和马英豪是自己人,其中马英豪还是个瘸子,也不适宜让他们打冲锋冒险;马老爷老得干巴巴,而且一惯的狡猾别扭;马家的龙凤胎怎么看都是一对瘦弱的大孩子;小桥惠负责了一切后勤工作,也是绝对死不得。
于是,他对着无心一招手:“过来,你下去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就去一趟粮库,运些大米和罐头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枚钥匙和一只手电筒给了无心。无心接过了这两样东西,正要下洞,不料赛维忽然叫道:“慢着!谁知道洞里还有多少蛇?你们不能让他赤手空拳的下去!”
香川武夫看了赛维一眼,随即拔出了自己的手枪递给无心。在无心接枪之前,赛维踩着厚雪跑到洞口附近,伸手去开一只木箱:“一把枪里能有多少子弹?给他炸弹用,炸弹比枪厉害。”
香川武夫一直没有留意过赛维,没想到她忽然机灵活泼起来,竟敢擅自去动手雷箱子。把手枪插回腰间皮套,他正要上前阻止,然而赛维已经像捧土豆似的,捧着三只手雷走过来了。
香川武夫犹豫了一下,没有多说。无心莫名其妙的揣了三只手雷,知道赛维此举必有所为,不过当众也不能问,便一言不发的跳入了竖井之中。
地堡内还残留着硝烟雾气,地面横着许多死蛇。无心打开手电筒,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呼喊白琉璃。将要走到指挥所时,他忽然看到了马俊杰的鬼魂。
马俊杰还保留着死亡时的模样。一个脑袋歪折到了肩膀上,他冷冷的望着无心。
无心听到了他的问话:“你们要走了吗?”
怨气弥漫开来,带着杀意,无心看出他会是个麻烦的小鬼,有心让他魂飞魄散,可是在他动手之前,马俊杰的幻影渐渐淡化,飘飘忽忽的消失了。
无心关闭了手电筒,继续往前走。走廊里并没有活蛇,他停在指挥所门前,发现指挥所内一片狼藉,可是煤油灯居然还亮着一盏。门旁角落里,金子纯与马俊杰的尸首也都还在。
出了指挥所,无心一边去开隔壁粮库的铁门,一边高一声低一声的召唤白琉璃。铁门表面被手雷崩得坑坑洼洼,幸好锁眼依旧清楚。他从粮库里背出一袋大米,一些包装好的干菜与罐头。回到指挥所,他找出两根尼龙绳,把食物与尸首分别绑成两捆。死结刚刚系好,他忽然回头,看到了门外探头缩脑的白琉璃。
无心不喜欢他,可是此刻见了他,却是意外的高兴。随手捡起一只散落的罐头,他抠开铁皮走向白琉璃:“我想你也不会死。”
然后他蹲在白琉璃面前,把肉罐头放到了他的袍襟上:“你要不要水?”
白琉璃偏着脸,用一只蓝眼睛看他:“你们要走了?”
无心答道:“洞里有蛇,他们不敢再住下去,但是也不会走。”
他用手指从铁皮罐头里挖出一块肉,送进嘴里咀嚼:“现在不走,就走不成了。”
白琉璃轻声答道:“我很喜欢这里,我要留下来,哪里都不去了。”
无心舔了舔手指,又去罐头里拿肉吃:“一个人,还有蛇,不寂寞?不害怕?”
白琉璃看他吃得很香,就把铁皮罐头放到了他的面前:“不寂寞,这里有很多鬼魂,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我看不到它们,但是我知道它们都在。它们比人更好,我爱他们胜过爱人。人的心思,我总是摸不透。我摸不透,我就很累,很愤怒。”
无心端起了罐头,向他微笑:“对不起。”
白琉璃佝偻着腰,喃喃的低语:“对不起我的人,都被我杀死了。他们变成了鬼,反倒不会再亏待我。”
话到这里,他阴恻恻的一笑。一只手托着怀里的婴尸,他四脚着地慢慢的向前爬。爬到了两具尸首跟前,他很怜爱的摸了摸马俊杰的头发,然后背对着无心说道:“把他们留给我吧,我的孩子都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