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开始不妙了,”他说,“您就要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走上同一条道。我呀,我现在好了,可是我得过这个毛病。我的好朋友,这毛病是当她的这些朋友在一起时,相互碰到时,无论他们何时在一起,总是只谈她。”
“对我说来,怎么说,这也是头一次;而且我刚认识她,这是很自然的。”
“行吧,我们就谈谈她。嗨!您不久就会对她钟情。这是命中注定的,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么她是很逗人爱的?”
“也说不清。有些人喜欢过时的妇人,喜欢那些重感情、重心灵、多愁善感、像旧小说里的那种妇人,这种人讨嫌她,而且憎恶到如此程度,甚至最终会对她说些诽谤骂人的话。其他像我们这样欣赏时代魅力的人,我们不得不承认,她是动人的,虽然人们并不迷恋她。大伙儿都是如此,而且谁也不会为她去死,也不会为她过于痛苦;可是恼火她为什么不是另一种类型。要是她有兴致,您也逃不过这一关;而且她已经抓住您了。”
玛里奥大声说出了他心里潜在的想法:
“唉!我呀,对她说来我只是偶然碰到的人,而且我相信她重视各式各样的头衔。”
“是的,她重视,老天爷!可是同时她又不在乎它。最有名、最最受欢迎,而且最杰出的男人,要是她一点不喜欢他,也上不了十次她的门;而且她一股傻气,喜欢这个白痴弗莱斯耐和粘糊糊的麻尔特里。她毫无理由地和些傻瓜勾勾搭搭,弄不懂是为什么,也许因为他们比我们更让她感到兴趣,也许因为他们打心底里更喜欢她,而且所有的女人对这一点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敏感。”
于是拉马特议论开了,一边分析她、一边讨论,为了自我辩驳又重换说法;在玛里奥问他的时候,他抱着真正的热忱在回答;是那种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卷到了里边而且有点儿被难倒了的人的心态,有满肚子看到的实事和错误的推论。
他说:“而且不止她一个。像她这样的不仅不止一个,而且有五十之多,说不定更多。您瞧,方才到她家里的那个矮小的弗雷米纳夫人也是一个样儿,可是风格更大胆,她同一个古怪的先生结婚,这就将她的家弄成了巴黎最有趣的疯子收容所。我也常到那家子去。”
不知不觉他们就沿着马尔泽尔布大道,皇室路,香榭丽舍大街,走到了凯旋门,拉马特突然在这时掏出了怀表,说:
“亲爱的,我们谈她已经有一小时又十分钟了;今天这就够了。我改天再陪您到您的俱乐部去。您回去睡觉吧,我也一样。”
□ 莫泊桑著 李庠译
第一章
第二节
这是一间十分亮堂的大房,天花板上和墙上都挂满了由一个外交界朋友带回的精彩的波斯帷幔。黄色底子的帷幔像是在金色的奶油里浸过,以波斯绿为主的五彩缤纷的图案表现出一些翘屋顶的奇怪房屋,一群鬃毛蓬松的狮子和顶角巨大的羚羊在绕着房屋奔跑,屋顶上飞着极乐鸟。
家具很少。三张大理石罩面的绿长桌,上面放的全是些女人梳妆用的东西。中间那张放的是用厚水晶玻璃制成的盥洗盆。第二张桌子上摆着一堆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和盒子,盒于上方都有花环装饰着姓氏的银盖。在第三张桌上,陈列着无数供时髦打扮用的器具,用途复杂,精妙绝伦。房间里还有两张长椅和几张矮凳,矮凳上面都包了软垫,是为了脱光了身体、舒松腿脚时用的。接着是一排镶满整整一面墙的大镜子,给你一片清亮的视野。镜子是用三大片连在一起的,旁边两片用铰链连到中间一片上,这样,那位年轻妇人可以同时看到自己的脸、侧影和背,围在自己的影子中间。在右边是个平日用垂帘遮住的凹室,要走两级踏步下去,那是浴盆,更恰当地说是个深池,也是绿大理石的。池边坐着一尊小爱神的雅致紫铜雕塑,是雕塑家帕雷多莱的作品,从雕像手中玩弄的两片贝壳里,分别滚出冷、热水来。在这个凹室的深处,是由小片威尼斯玻璃斜着组成的镜子,嵌成一个圆拱洞,倒扣在池子上面,在每块镜片中可以映出浴池和那位入浴的女人。
再远一点,是一件写书信的英国式现代家具,朴素漂亮,堆满了散开的纸张、拆过的信、撕破了的小信封,上面金色的姓氏字母在闪闪发亮。这里是当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生活和写信的地方。
穿着一件中国丝绸睡袍,她躺在长椅子上,光着胳膊,漂亮柔软的胳膊大胆放肆地从衣服的大折缝里伸出来。德·比尔娜夫人正在作浴后的遐思,挽起来了的头发,绞成了一大堆金色的波浪压在头上。
贴身女佣敲门进来,送来一封信。
她接过来,看了看字体,拆开信,读过头上几行,而后安详地对女佣说:“过个把钟头我再打铃叫你。”
到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满怀胜利的喜悦微笑了。头上的几个字就足以使她明白,这是玛里奥终于送来的爱情宣言。他拒不投降的时间远超出了她的估计,因为三个月以来,她对他极力施展出了从不曾对别人使过的魅力、关心和恩情。他看来多疑,对她抱着成见,对她以无限风情一直张开的陷阱所防范。他们曾经有过多次亲密谈心,那时她使出了所有的魅力,施展过全身的智慧;她也曾组织过多次音乐晚会,当琴声未尽,大师们在章节之间、歌魂徜徉之余,他们曾怀着同一种感情全身战栗,为的都是她最终能从他眼睛里看到被征服男人的爱情招供,对所缺乏的爱情的屈求。她对这种目光太熟悉了,这个狡诈的女人!她怀着媚惑的技巧和无止境的好奇心,不知多少次在她能勾引到的所有男人眼睛里酿出那种秘密而折磨人的痛苦!用她攻无不克的女人能量,从逐步渗入、征服到主宰他们,成为至尊无上、变幻莫测而主宰他们一切的偶像。这个过程太使她兴趣无穷!这种趣味在她身上是慢慢发展的,像一种潜在的本能发展起来,一种战斗和征服的本能。在她婚后的岁月里,在她的心里也许已经开始酝酿着报复的要求,一种隐隐约约的要求要在她接待过的一批男人中挑一个,由她居于强者的位置,屈服他的意志,摧毁他的抵抗,使他也遭受痛苦。主要是出于她天性的风骚;于是一旦她感到自己生存于自由之中,她就开始追求和驯化情人,就像猎人追逐猎物,其目的只是使它倒地不起。然而,她的心对感情毫无渴望,不像那些多情善感的女人;她根本不追求哪个男人的单一爱情,也不追求热恋中的幸福。她要的只是所有在她周围的人的倾倒、臣服、屈膝和爱情的奉献。任何成为她寓所常客的人都必须是她花容月貌的奴隶;而抵制她风骚的人的任何精神关怀都不能赢得她的长期垂青,蔑视爱情体贴或情另有所钟的人也是一样。你一定要爱她才能保持她的长期友谊,这时她就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体贴无穷的关怀,为的是将被她俘获的人保持在她周围,客人一旦编入了她的崇拜者行列,就像按照某种征服者的法律,应归她所有。她用一种机智的技巧,根据他们的短处、品质和他们妒嫉的天性来统治他们。有些要求过分的,她就挑一天把他驱逐出去,等他变得明智再重新收回来,同时给他定下些严厉的条件;她以一个居心叵测的女孩子心态搞这种勾引游戏,她觉得让老先生们魂不守舍和让青年人神魂颠倒一样好玩。
人们还说,她是按她激发的热情程度来调节她的感情的;胖子弗莱斯耐是个一无用处又不会说话的笨蛋,成了她的幸臣之一,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狂热感情而且感觉控制住了他。
她也不是对男人的品质毫不动心。曾经有过几次,只有她自己知道已经开始卷了进去,然而在这种感情会变成危险之前她就给刹住了。
每个新客人都带来了他的情歌新调和他的陌生性格,那些艺术家尤其如此,她从他们那里感染到种种文雅、风韵和更敏锐细腻的感情,曾经有几次使她心旌摇荡,一再唤醒了她心里断断续续的伟大爱情和终身伴侣的梦幻。可是在迟疑、心头剧烈动荡和谨慎胆怯造成的压力之下,她每每蜘蹰不进,直到最后一颗钟情种子死了心为止。此外,她还具有现代姑娘们的双眼,她们能在几个星期里使最伟大的人物威严扫地。他们一旦落到她们的手里,在他们的心猿意马之中丢掉了他们的排场架子和炫耀自己的习惯,她就将他们和在她诱惑力控制下的所有可怜虫一样,一视同仁。
总之,要让一个像她这样完美无缺的女人依附一个男人,这男人就得有无法估计的优点才行。
然而,她很烦恼。对社交界并不喜欢,出于常例她才出去,在那些地方,她得熬受漫漫长夜,把呵欠憋在喉咙里,把瞌睡留在眼皮子后面,只能靠些故作风雅的调情话、故意挑起的爱情短剧,对某些人和事时有时无的好奇心来排遣;那还要做得恰到好处,免得过快地对有趣的或者赞赏的事倦厌,又不要投入过深,以免发掘出感情或者真正爱好的意愿。她过的是一种快活的无聊日子,没有常人对幸福的信念,追求的只是消遣。她自以为幸福,实际上已经贫乏到极点,使她苦恼之极的是精力过剩而不是欲望,她已经丧失了吸引凡人豪士的七情六欲。
她自以为幸福,是因她自认为是最有诱惑力和天赋的女人。以她的魅力自豪,她经常测试她的魅力的能量;爱她自己奇特瑰丽而迷人的美貌;自信思路精敏,使她能猜到、预感到、理解到别人一点看不到的无数事情;以致许多出众的男人都欣赏她的聪明才智和自傲。然而,她忽略了阻塞她智慧的障碍,她自以为算得上是无与伦比的尤物,是颗罕见的珍珠投生于俗世之中。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似乎空虚单调,她呆在这儿是太屈尊了。
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就是因烦恼而长期厌烦的不自觉原因。她只为此埋怨别人,要别人对这种忧郁负责;假使他们不能让她充分开心,让她高兴甚至于使她激动,那是由于他们缺少了吸引力和真正的品质。她笑着说:“凡人都是些讨厌货,只有使我高兴的还算凑合,但也只是因为他们讨我欢喜。”
谁越认为她是天下无双,谁就越能讨她的欢喜。她知道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她就尽其可能去挑逗人,还认为最愉快的事莫过于品味柔情脉脉眼光里的敬意和一个字勾起的心头狂跳。
她对征服安德烈·玛里奥花费的气力大感吃惊,因为从第一天她就清晰地感到她使他喜欢。后来她渐渐猜到他天性胆怯,好暗中妒嫉,十分敏感而克制,于是她对他表示特别尊重、偏爱和天生的好感,终于克服了他的弱点,把他征服了。
最多花了一个月,她觉得已经逮住了他,在她面前他心绪不宁,沉默寡言而兴奋,可是他拒不承认。唉!吐露爱情!私下里,她并不太喜欢这一套,要是太直接、太表露,她就感到自已被逼得下狠心。她曾确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