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二说:“钱是上面给的。上面发给我,再由我发到开荒户手中。你们他妈的说,便宜不便宜?”
是很便宜,他们没有人说出来。
但也有一小部分人,他们露出了与大多数人离心离德的表情,对代二说的开荒一亩发一百的承诺不以为然。
马德仁呸地吐掉叼在嘴上的烟屁股,扬起又黑又长的眉毛对大家说:
“一亩一百,你们以为这很便宜?你们以为公家会把金条送到你们手里?按我说,开荒一亩公家应该给二百才对。”
又有几个人接上了马德仁的话说:
“是啊,开荒一亩,那是要费老鼻子劲的。一亩一百,那好比是一桶水里放进一把糖,那不顶个啥。”
于是他们说:
“要我说,开荒一亩上面应该给三百,再少就划不来了。”
“咱们沙洼洼是地面广大,可开荒是要用力气的,现在的力气是啥?力气就是钱。一亩地的力气换一百块钱,太少了,真太少了。”
代二听他们这么说,鼻头向上一皱,把脸挤成了一只核桃。他踮起脚尖在地上转了一个圈,想站得更高一些,但他把整个脚板都竖起来了,也没有达到自己想企及的那个高度。
代二朝刚才说话的马德仁看了一眼,抬起一只手将扣在脑袋上的黑呢鸭舌帽正了正,然后恶声恶气地对他们说:
“你们就等着上面给你们一亩三百的补助吧。一亩一百,就这,散会。”
话一脱口,代二就将双手背在屁股上,钻出人群,大摇大摆地走了。
人群在他身后叽叽咕咕地乱成了一锅粥。
代二像一只听惯了枪声的老狐狸,他太了解沙洼洼这些人了,很多时候,他们都表现出口是心非的样子。比如说他看中了这件东西,他就会千方百计地找出这个东西的一些小之又小的缺点和毛病,或者说瑕疵,然后张大嘴巴嚷嚷出来。等很多人都觉得这个东西的确太差了之后,这个人就带着满腔的遗憾将这个东西抱回家去了。他在家里偷偷笑的时候,谁也不会听见,谁也不会看见。
眼下,对于开荒一亩补助一百的事,他们又使用了这样一个小小的伎俩,代二的眼珠子一转就弄明白了。弄明白了,但代二不会马上白刺扎肉一针见血地挑烂说破。他心里明白,沙洼洼最先冒着冬日的严寒外出开荒的,就是这几个嫌一百元补助太少的人。其实在他们心里,一百元已经很合算了,如果能变成二百三百,那样的话他们连夜里搂女人睡觉的心思都没有了。
知道了却不说破的人,就是通常所说的聪明人。
代二就是这种聪明人,要不,他就把刚才的事情说破了。
在沙洼洼,还有一个人应该归入聪明人的行列。这个人,就是马三多的二叔马德仁。
当天下午,在大家对开荒一事尚处在犹豫徘徊当中的时候,他就领着女人丁玉香,扛着铁锨从后门出去了。他们绕开村庄,走过铺满厚厚黄沙的田野,来到了条田边缘。他们的脚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留在了黄昏的大地上。马德仁迈开长腿,用大步前后左右地踏,果断地定点圈地,丁玉香在后面照着那些点和线轻描淡写地加埂。沙漠与戈壁之间的沙壤土并没有因为冬天的到来而冻结,每一锨铲下去,都能看到它们焦渴的样子。
最后一个穷人 第二十七章(3)
这样干到天黑的时候,马德仁就感到人手有点少了。
人手少的原因,主要是去年冬天杏花出嫁了。
杏花长到那个年龄之后,就被一个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依然掩不住苍老的女人做媒,嫁到黄沙梁去了。
杏花出嫁的时候,女婿家赶来了三挂三套大皮车,准备在沙洼洼地界上好好显摆一番,结果被沙洼洼人捂着嘴差点笑掉了大牙。马德仁低着头把兴高采烈的女婿拽到屋里训斥道:
“你咋吆皮车来了?咋不开手扶开四轮车来呀?不是说你们家是黄沙梁上最富最有钱的人家么?”
女婿娃一手搓着头,脸上挂下一层不好意思的笑,而后才十分谦卑地对老丈人说:
“我们黄沙梁最富的人家,也不过拥有一挂三套大皮车罢了,我们的确是黄沙梁上最富的人家。我们这也是黄沙梁有史以来第一次出三挂三套大车来迎亲的人家,你应该高兴才是呀,爹。”
马德仁听到一个还很陌生的大男人在叫他爹,他的骨头里就冒起泡泡来。咕嘟咕嘟冒了一阵之后,骨头里便渗出一缕寒气。寒气在他身体里来回游动了一段时间,他就意识到自己是被那个满脸涂了厚厚一层白粉却依然掩不住苍老的媒婆给骗了。他张口要了三千块钱彩礼,她一口就答应了。他却不知道女婿娃为了攒下这三千块,差不多用了足足十年的时间。在黄沙梁,能出三千块钱订一个媳妇的人家,当然应该是那个被黄沙包裹的小村子里最富最有钱的人家了。
马德仁开始后悔了,但他的脸上却不能流露出要后悔的样子。看着门前三挂披红挂彩的大皮车,不让装扮一新的丫头出门上车,马德仁可就成了千夫所指不仁不义的罪人了。当满脸脂粉的媒婆牵着杏花的手搀她上皮车的时候,马德仁真想扑上去咬这个女人一口。一口还不解恨,该多咬几口。不不不,用嘴咬太恶心了,还是伸出手指抠出她的眼珠子吧。那双眼珠子太尖了,居然能够把马德仁见钱眼开的心事一眼看穿。
马德仁让女人丁玉香在天黑之前赶到黄沙梁,叫女婿明儿一早来帮他开荒占地。女人不依,咕哝说:
“差不多就行了。”
马德仁就着黄昏的余晖剜了女人一眼说:
“差不多是多少?这还差得多哩,这片蒿子滩我全占了也不嫌多。”
停了一阵,他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