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顺一时语塞。
他父母为了他妹子茜雪,煞费苦心谋划,想茜雪将来放出去嫁人,走周瑞家女儿的老路,他又怎会不知?他又怎能昧着良心说,所有外聘当了正头娘子的丫鬟,都不如在贾府里服侍主子的奴才尊贵?
“这却得分人。”来顺想了一想,据实答道,“似我那亲妹子,模样生得老实,我爹娘也不图她大富大贵,一心想着将来给她谋个外聘。横竖咱们有贾家撑腰,嫁出去也不会受欺负的。择婿却也不会胡乱找人家,将来必要找个家境殷实,姑爷懂疼人的才好。不怕你笑话,这是我家在府里做了几辈子,积攒了许多体面,这才敢这般打算。”
“若似我那晴雯妹子,生就的美人胚子,又是千伶百俐的性情,将来必是有一番造化的,她在宝二爷身边服侍,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日老太太开了口,飞上枝头当凤凰也未尝可知。若是寻外聘,哪里有这许多荣华富贵?何况她孤身一人无父无母,只有一个表哥也不甚争气,若是寻了外聘,将来谁与她撑腰?”
“哪里就到了那般田地?她若觅得良人,必定是琴瑟和鸣。似她那样的女子,旁人宠她、爱她、怜她、敬她都来不及,怎地会闹到要娘家撑腰那种地步?”平哥儿忍不住道。
来顺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把平哥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缓缓道:“你说的这个旁人,该不会是——”
平哥儿脸上发烫,勉强镇定,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芙蓉花的帕子来。
“这便是当日初见之时,她暗中赠与我的。那日,她托你送我银子,我起初只道她是好心,谁知竟从钱袋中寻出这帕子来,方知她本意。如此情义,怎能辜负?我用那银子与梅姨延医问药,正如同久旱遇甘霖一般,又将这帕子收于胸口妥当之处,日夜不敢稍忘,只盼着有朝一日扬名立万,方不负她的慧眼识人。”
来顺听了这话,如坠云里雾里,沉默良久,半晌方才醒悟,一拍大腿道:“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平兄弟,不是我说,这却是你误会了!”
他一边回想一边说,将买胭脂那日平哥儿护送之后的事情讲了一遍,道:“我那晴雯妹子头一遭出门,受了惊吓,因此格外谢你。况且她在宝二爷房中当差,除却月例,时不时就有额外的赏赐,虽年纪小,私蓄却丰足着呢。那七八两银子在她眼中也算不得甚么,不过与老太太做一件衣裳,老太太一高兴,就赏下这个数了!何况这帕子只是寻常包银子用的帕子,是我一时疏忽,一起装入钱袋,未及取出而已。再者,你且想想,哪里有女儿家私传定情的信物,这般潦草粗糙的?这并不是晴雯妹子的针线,只怕是我家粗使丫头们绣的玩意罢了。若不信时,我身上这衣裳就是晴雯妹子做的,你且看看这针法,这绣工,同那芙蓉花帕子比岂不是天上地下,又有什么相似处?”
来顺一边说,一边将外袍解开,送到平哥儿面前,却是一件青缎褂子,上头用松花柳绿两色丝线绣着花鸟流云等暗纹,针法细密,竟是外间等闲寻不到的品相。
平哥儿虽于此道不甚懂,却也知道这衣裳做工精良,显是费了不少心思。当下心灰意冷道:“原来我会错意了,她竟对你有意。”
突然又想起那日梨香院设宴之时,晴雯看宝玉的眼神,暗自忖道:难道那般美貌标致的姑娘,竟是水性之人,见一个爱一个,或是如那渔翁捕鱼一般,只管撒网捉鱼,广罗天下英才入她网中的吗?犹豫再三,虑及姑娘家声誉,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
来顺吓了一跳:“你休要胡说八道!只因她对我亲妹子有恩,我才拿她当亲人看待,因顺手帮了她一些小忙,她心里过意不去,才做了这件衣裳送我。她父母皆无,无依无靠,我家也乐得当她的依靠,故而互相走动,越发亲近。你却想到哪里了?”
见平哥儿眼中神采全无,俨然一副受了重创的模样,来顺语气稍缓和了些,半哄半劝道:“平兄弟,你且听我一言。如今这世道,欺男霸女者有,烧杀抢劫者有,那极出色的标致女子,就该长于深宅大院,达官显贵之家,出入前呼后拥,家丁仆役开道,丫鬟婆子护持,方能保一个周全,咱们这种小门小户是护不住的。那日晴雯妹子初次出门,我不过略微松懈些,带着她在闹市里露一露脸,就有市井无赖围上来,若非你从旁相助,还不知道会闹出甚么来。你好好想想,这样的人物,岂能是咱们这种人轻易肖想的?”
“咱们这种人,如何就想不得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罢了。”平哥儿忍不住道。
见来顺似懂非懂,一脸惊讶张大嘴巴,平哥儿又道:“你带来那食盒,是致美楼上等的货色。酒蒸鸭子、酱香羊肉、芙蓉鸡片、清汤燕菜都是招牌菜,也不过尔尔,若我掌勺时,定然比这个好吃。还有那绿畦香稻粳米饭,却不是正宗进上的玉田碧粳米,米粒粗短,色呈白色,只是拿绿菜叶子拧成的汁泡过,瞒那没见识的人也就罢了,又怎能瞒得过我的舌头?”
来顺心知平哥儿所说“没见识的人”,这是把他一道骂进去了。在贾府,绿畦香稻粳米饭虽不罕见,却是只有主子们才有资格时常享用的美食。虽然贾家宽待下人,偶尔赏赐下来,来顺有幸吃到过一两回,又如何能区分其间的真假?
“你于庖厨之道,确实颇有天分,年纪轻轻,就能有这般火候,怪不得惠丰堂的掌柜那般看好你。想来是家学渊源,又或者是少年时得了际遇,巧遇名师。”来顺想到这里,也不再计较平哥儿言语,“只是这京师之中,勋爵名流之家多如过江之鲫,你虽在薛家当大厨,离那真正的体面还差很远。”
“若我辞了薛家的差事,去致美楼当厨子呢?听说他家虽以鲁菜闻名,因太上皇南巡后对江南名菜念念不忘,故而对江南那边的厨子也是极欢迎的。致美楼是京城最知名的酒楼,不必给惠丰堂面子,未必不肯聘我。致美楼常有勋爵名流之家流连,楼中的名厨身家不菲,未尝养不起家丁丫鬟,一样也能先呼后拥。”平哥儿意气峥嵘。
“这——”来顺迟疑。他看着平哥儿一本正经的样子,甚是糊涂不解:若说平哥儿因芙蓉花帕子一事表错了情,如今误会已然解开,怎么还一副不依不饶不肯罢休的样子?
“再者东平王府每隔数年就会办一次饕餮宴,听闻对江南菜系也是极为推崇的。若我有机会参加饕餮宴,幸得脱颖而出,举荐为御厨的话,便再不是白身。听闻尚膳正的官职是正四品,不知府上主事的工部员外郎政老爷,如今是甚么品级?敢问四品恭人和府上少爷的屋里人,这孰高孰低,又该如何区分?”平哥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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