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这一番话,单大良家的还在发愣,旁边赖大家的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的凛冽冷意。
平心而论,袭人说话的声音是很温和的,温温柔柔含笑说来,如同好姐妹促膝谈心一般,但她用这种声音当众说出的话,却暗指两个事实:
其一,晴雯的份内事没做好,放着宝玉房中一大堆绣活没做,跑到这里管闲事,和李嬷嬷吵架;其二,李嬷嬷昨天误吃了晴雯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因此晴雯今日跳出来指认李嬷嬷,极可能是为了报私仇,故而说出的话并不可信。
至于李嬷嬷误吃了晴雯那碟豆腐皮的包子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假的,也足够晴雯为了自证清白,费好大一通力气了。
果然听到晴雯急急忙忙辩驳:“这又干那碟豆腐皮的包子什么事呢?我难道会为这小事怀恨在心吗?”
袭人微笑:“昨个夜里你不是还为了这个,朝宝二爷抱怨了好一大通。我们可都在呢,听得清清楚楚。”
她本来还在纳闷呢,晴雯和茜雪关系平平,这事不关己的,怎么会突然跳出来大做文章?还以为晴雯改了性子,有什么大计划,却原来还是这般毛躁性子。
于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那边赖大家的却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都什么时候了,还记得着吃吃吃,又能有什么大出息。
晴雯却似没有注意到赖大家的和单大良家的面上的失望,犹自急急忙忙辩白:“你说的话真真好笑。宝二爷房中的针线,自有针线上的人做。便是他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裳,那些贴身的针线,你以为是巧宗,早抢了去,旁人谁能抢得过你?”
袭人闻言,不等她说完,忙向旁边人笑着说道:“这是再没有的事情。宝二爷房中上上下下,多少事情都要我费心,我哪里有工夫?又说什么巧宗不巧宗,抢不抢的,这可是天大的误会!若不服气时,从此宝二爷房中的针线,都归你做去,一来省了我的工夫,也省得你到处说嘴!”
鸳鸯和平儿素知袭人的心事,料晴雯所说不虚,但是自忖和袭人交情颇好,不好在这个时候拆台的,两人对望一眼,平儿轻咳一声道:“你们房中的琐事,自去关上门争竞不迟。如今且说说,宝二爷昨夜摔了茶盏,究竟是怎么回事?”
鸳鸯也笑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失手打落,如实上报就是了。偏生惊动了这么多人,连老太太也知道了,少不得要问个清楚明白,有错必罚的。茶盏虽是小事,却也关乎一个好姐妹的前程,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袭人听鸳鸯话里话外似有维护茜雪的意思,不由得心头一凛。
袭人自然知道茜雪和鸳鸯她们从小一道长大,可后来茜雪身量长成,身材高壮,不似儿时那般玲珑可爱,在宝玉面前,不再像从小那般有面子,渐渐也就和鸳鸯她们这些极有脸面的大丫鬟疏远了,到了后来,倒是袭人和鸳鸯她们走得更近些。可是听鸳鸯话里的意思,鸳鸯还是愿意在这个时候护着茜雪的?
晴雯却不似袭人,心中千回百转了这许多心思。鸳鸯的话音刚落,她那边已经开口了:“昨夜实是李嬷嬷误喝了宝二爷的枫露茶,宝二爷回来口渴,发现那茶没了,偏生那茶是要沏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急切间不可得,所以宝二爷恼了,砸了茶盏,泼了茜雪一裙子茶。这实在是不关茜雪的事的!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假,叫我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
又向着李嬷嬷那边大喊道:“李奶奶,这事情原本是自你而起的。你老人家德高望重,纵使有小小不是,抗一下也就过了,可这不是若是落到茜雪头上,是会要了人命的!她这样的女孩,若是被撵了出去,日后又有什么脸面?若她无辜受累,你老人家当真能安心吗?”
字字含泪,声如泣血。
鸳鸯和平儿听了都是一愣,想不到晴雯能为别人的事情舍身到这种地步,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们都是当丫鬟做下人的,虽然有几分体面,但下人毕竟是下人。晴雯若不闹这一场,她们不曾多想,倒也罢了;如今晴雯把话说到这份上,若让她们眼睁睁看着茜雪被这般赶出去,她们心里也会不安。这就是所谓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了。
袭人心中更是一惊。
她素来知道晴雯遇事只是一味发急,不会好好说道理,更不会说那些冠冕堂皇、能上台面的好听话。但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当晴雯不再理会话是否好听,是否能上台面,只管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她张口就来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突然被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屋里的平儿、鸳鸯、琥珀,屋外的赖大家的,单大良家的,还有那些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丫鬟小厮们,哪一个不是下人?做下人最怕的是什么?最怕无辜受到连累!无辜代人受过!
如果当真查实了茜雪是无辜代人受过,若再主张撵她出去,叫那些下人们怎么想?何以服众?可若是不撵茜雪出去,袭人先前对着琥珀的那番说辞,还有来王熙凤院子里以后的这番态度,便如同图穷匕见、白刃见血一般,岂不是枉做小人?以后和茜雪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一个尴尬了得?
如今之计,除非李嬷嬷不肯承认,咬定是茜雪犯错了。袭人转头缓缓看向李嬷嬷,心中充满期待。李嬷嬷这个人,一向喜欢推卸责任,如果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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