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可回忆中的片段是那么模糊。我隐约记得,那是16年前的一个冬季,对了,那时我正读高中二年级。宿舍楼是五层的,菲菲细雨后的校园一片宁静,露珠在芭蕉叶上滚来滚去,微风夹杂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吹来了一粒残留的雨点,一直凉到了我的心窝,站在楼顶看见的是苍茫迷蒙的乌江,船夫们拉纤的号子声不断地传来,汽笛声由近而远地慢慢消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别的声音,那时的水是那么清澈,整座五脑峰都显得那么葱绿,岁月像乌江边上的船歌一样悠扬,瑾是那么美丽,她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颌,讲述着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我常常会忘记我和瑾是怎么相识的,可这段情景却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一下就从我脑海里闪现了出来,可我为什么一直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周围是那么一道绝美的风景呢,那是只有在王维的诗画里才有的景色,可直到今天,我把它写了出来,我才发现它的撩人之处。或许,之前每次回忆这情景的时候,我的心就会被一种热恋所倾注,所以根本半点的闲情来思忆这周围的景色。更或许,每每忆起此情此景,我关注的只是身旁的那位姑娘,她流泻的长发遮住了耳朵,两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眼瞳中流泻出淡淡的哀伤,声音是那么地平淡,永远都像在叙述着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事情一样,薄薄的嘴唇以及紧靠嘴角的小黑痣,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可是我一直记不起她的脸,她的脸究竟长什么样呢?我用手猛拍着自己的脑袋,我怎么会忘记她的脸呢?这是不可能的,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究竟长什么来着?她当时又对我说了些什么呢?
她的脸似乎有些苍白,高高的鼻梁,脸庞有些瘦削,嘴角的小痣依然很清晰,我的眼泪开始滑了下来,她的脸色为什么总是苍白的呢?不对,这不是她原来的样子,她应该是别的样子才对,我应该换一种方式想想,是的,我应该想想她当时究竟说了什么来着?
我反复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她那次说的应该是那个碾坊才对。
“那是一个破旧的小木房,左边是一个水车,里面有一个石碾子,收割的谷子放在圆形的碾槽里,水车带动着石碾子沿着碾槽从谷子上面不停地转动,过不了多久就把外面的谷壳碾碎了,然后用风簸一扬,米和糠就分开了。”她看着我懵了的样子,继续得意地诉说着,“那石碾子可重了,有四、五百斤重,相当于你三个那么重。”她嘴角微微想上翘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并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
“那有人不小心踩在了碾槽里,那碾子又刚好碾过来怎么办?”我问道。
“那石碾子转得很慢的,大人一般不会,但听说有小孩被碾死过。”
“那且不是很危险?应该在旁边加个铁丝网什么的拦着啊。”
“外面不是有房子吗?碾米的时候不准小孩进去不就得了?”她转过身来,左手搭在我的肩膀,右手捏着我的下巴说,“我们小时候,有个老爷爷在里面守着,不碾米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进去玩了,石碾子下面还有很多连着水车的木头做的大齿轮,水车旁的水很深,绿莹莹的,看着都很害怕的。”
“问题是小孩子在外面的话,不小心掉进水车旁的深潭里怎么办啊?”我问道。
“你笨啊?你可以到其他地方玩或者站在房子外面不动嘛。”
“不过被水淹死总比被石碾压死好,水淹死总不会血肉模糊的。”我仍然心有余悸地说。
“不过,如果你掉进水里,那水车还不是得把你绞起来,同样会血肉模糊的哦。”她仍然面带微笑,幸灾乐祸的样子。
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我的记忆中总是会出现她提起那个碾坊时的情景,而且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否真去过那个地方,如果去过,我却想不出确切的时间,如果没去过,但记忆中的印象又是那么逼真。瑾曾说,“很多事情你一心向往着,尽管你从来未经历过,时间久了,你就会觉得它曾真实地存在过一样。”
但怎么会这么清晰呢?我清楚地记得她曾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去了那个地方,那天似乎刚下过雨,太阳一出来就显得格外地清爽,我紧紧地靠在她的背后,微风吹着她那飘逸的长发,后视镜里的她像天际的彩虹一样美丽。
我清楚地记得那里的样子,到处渗透着秋天收获的喜悦,山峦叠嶂,微风起伏,拂面的稻香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碾坊的后面是一个很大的水库,站在堤坝上往下看,是一片阶梯型的稻田,金黄色的稻穗被8月的秋风吹得蜿蜒起伏,稻田的最下端是一条小溪,小溪的入口处就是她所说的那个碾坊。
我们把摩托停在了河堤上后,往下不多远就走到了那个碾坊,那碾坊已经废去,无人看守了。
“这个碾坊其实还能用的,但那个看碾坊的爷爷前几年死了,人们也已经习惯用电机来打米,所以就再也没有人用这个碾坊了。”“其实碾子碾的米比电机打的米要好吃。”她补充了一句,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当时特别难受。
“那看碾坊的老头没有子孙吗?”我问。
“有啊,但这碾坊不挣钱,所以也没人愿意来照看。”她不无感伤地说,“人要是不死多好啊,当我逐渐长大了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先后去世了,以前小的时候不懂事,现在长大了,多希望每次回家的时候能和他们聊聊天啊。”她转过头来看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湿湿的,并透出一丝浓浓的伤感。
“唉!”我叹了口气说:“都是这样的,‘子欲养而亲不待’!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或者轮回吧,我们不应该把这些看得很严重。”
我们在碾槽边的石阶上坐下,我把右手放在她的后颈上,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悲伤吗?”她忽然深有感触地问。
“会的,一定会的。”我答道。“如果我死了呢?”
她听后,忽然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可以问这个问题?”然后轻轻一甩,挣脱了我的右手。
我默然无语!在过了很多年后的今天,直到我终于下定决心将这段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后,我才完全理解了她当时的心情——很多时候,其实自己的生死并无所谓,重要的是放不下自己身边的人,不希望他们因为自己的离去处于痛苦和心碎之中。
过了良久。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站立起来,上身倾斜着靠在石碾上,正对着我,半笑着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我点了点头。
“那我不会忘记你的。”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走了过来,吻了吻我的额头,“你不会那么快就死的,你要把我记下来,要用笔记下来才行。”
可我一直没有把她记下来。
听说很久以前呼伦山上有一对雌雄鹫鸟,比翼双飞,长相厮守,可是有一天,雄鹫一去就没有回来,雌鹫终日守候山崖望眼欲穿,最后变成了石鸟,雄鹫回来得知,遂撞石徇情,亦化为石鸟。兽犹如此,可我呢?
我却连把她记下来这么简单的要求都一推再推。
我其实也曾试着把她记下来,我想那一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只是我一直都没有做到,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笔,尽管与她的每一段相处我都在经常反复地回想,但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写起。而且记忆这东西其实很玄妙,当你竭尽全力地去回忆的时候,你往往会一无所获,而且会越努力思考就越找不着头绪,但那次在广州至贵阳的K844次列车上,它提醒了我,我这些年一直思索的是什么,一直从内心深处最怕触接的又是什么?
原来瑾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所以我一直不敢动笔写下这篇文章。
就像我一直怀疑记忆中的那个碾坊是否真实存在过一样。
其实记忆这东西本来也就是无所谓有或者无所谓无的,很多时候自己的某段经历过得不是很如意,但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你就会把它想得特别地糟,而且会反复地思量,并将其无限夸大甚至还在其中人为地想象出一些莫须有的情节或者人物,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就会越来越相信这些事情是真实存在的,并想出很多理由来证明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