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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当上了金匪的大元帅,挑号“金蝎子”。当土匪的必须有匪号,没有字号不发家,如果没有匪号,连个小小蟊贼也看不起你。再者说来,土匪打家劫舍,顶个匪号是为了隐姓埋名,免得祸及家人。倒不是没有例外的,比如迟黑子、马殿臣那样的大匪首,官讳太响,取什么匪号也压不住,久而久之,真名实姓就成了匪号。血蘑菇派得力的崽子下山,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行头,头戴长毛貉壳帽子,身上穿一件对襟黑棉袄,新里新面新棉花,外披大氅,里侧秀一行金字“金光太保大元帅”,一巴掌宽的牛皮板带煞腰,暗扎一丈二尺长的蓝布护腰。为什么这么长呢?解下来能当绳子使,里面还能藏金粒子。腰挎两把加长二十四响的德国造盒子炮,枪柄拴着红绸子。大腿系着软牛皮套裤,小腿扎着绑腿,掖一柄“腿刺子”防身,脚蹬一双飞虎靴,屁股后头还坠着一块狗皮子,坐哪儿都冻不着。由于血蘑菇少了一个眼珠子,找人给自己装了个金琉璃,不明底细的见他目射金光,以为他身怀异术,无不心寒股栗。血蘑菇换了匪号,手底下也有十几二十个崽子。在当时来说,绺子里的大当家的,相当于买卖铺户的大掌柜。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起局建绺又比做买卖不知难上多少倍。胡子的规矩尤其多,讲究五清六律,“五清”中头一条就是“大当家要的清”,该要的要,不该要的不要,劫掠来的财物“分篇挑片儿”,论功行赏时一碗水端平了,谁也不兴吃独食,又常有进项,让手下人服气,觉得跟着大当家的有奔头儿,崽子们才能有心气儿,豁出命去甩开膀子干。匪首还得有胆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当家的窝窝囊囊,手下的崽子也直不起腰来,过不了多久,就得让别的绺子灭了。既是金匪,当然要带头爬金眼子拿疙瘩,这一来要了血蘑菇的短,尽管他为匪多年,却只会砸窑绑票,失了金灯老母的密咒,调不来耗子兵,他也找不到金脉,只得另寻他法。血蘑菇思来想去,记起之前为了过江,充为民夫去给大户人家抬棺材。那口大棺材沉重异常,棺中必有陪葬的金饼,而且还少不了,否则不可能那么沉,主家也不至于干掉抬棺的民夫灭口。当时带队的副官失职心虚,对抬棺的民夫逃走一事,一定会隐瞒不报,想见棺材仍埋在原处,挖出来够造上一阵子的。
按照常理,金匪并不下山猫冬,也不干扒坟盗墓的勾当,怎奈天寒地冻、坐吃山空,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血蘑菇为了坐稳头把交椅,决定挖个坟包子狠捞一票,尽快扩充实力。要不然等到明年开了江,自己弹尽粮绝,万一马殿臣追杀过来,如何应付得了?他让几个精明能干的金匪,分头去那片坟地踩盘子打探虚实。过了几天,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坟茔地的主家并非旁人,竟是江北二道沟许大地主,开煤窑的那位。许大地主那片坟茔地,相距许家大院不远。当地人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背靠大山,藏风聚气,山梁上有五道山脊,有个俗名叫“五马奔槽”。坟茔四周的田产,均赁给佃户耕种,佃户们替东家守坟,可以少交一半租子。各家各户置备鸟铳、弓弩,且有两个炮手常年住在佃户家,三五个贼匪近不了前。如若贼匪势众,枪声会引来许家大院的大批炮手。值此岁暮天寒,这些佃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睡晚起,一整天偎在炕头上喝酒、唠嗑。
血蘑菇闭着眼,一边听一边琢磨:挖开这个坟包子,正可一解心头之恨,难的是离许家窑太近,自己手下这些金匪,按土匪的黑话讲叫“单搓”,只会干一桩买卖,尽管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却比不了常年打家劫舍擅长奇袭的胡子,因此只可智取,不能强攻。血蘑菇手下的崽子探得切实消息,腊月初六那一天,许大地主要给他爹许家老太爷做八十大寿。旧时关外讲究过整寿,有“度坎儿”一说。从五十岁之后,十年遇一道坎儿,越有钱的人家,整寿办得越排场。办得好可以多活十年,办不好兴许就卡在这道坎儿上过不去了。血蘑菇暗暗寻思,到时候许家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正是一个可乘之机。
进得腊月,连下几天大雪,狂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片子,在半空中翻来滚去,如同白雾升腾,几丈之外看不见人。许家大院早早布置好了寿堂,门楣高悬寿匾,上写“南极星辉”四个大字,堂上挂着寿帐,迎面是“仁者有寿,贵寿无极”的寿帘,条案上摆着寿桃、寿面,八仙桌上是香炉、蜡扦,地上放大红团垫,供进来拜寿的跪下磕头。尽管许大地主缺德带冒烟,可不耽误人家是个孝子,请来各路厨班大宴宾客。富家一桌宴,穷人半年粮,厨班提前几天就到了,掌灶大师傅带着几个干净利索、手脚麻利的小伙计,杀猪宰羊祭灶神,备齐了诸般山珍海错。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场院中难以搭棚垒灶,专门腾出一排大瓦房。厨班自带一应之物,分别在房中垒设灶台,有的搭“七星灶”,有的搭“十八罗汉灶”,一个炉膛上一排灶眼,吊汤、炖肉、热炒全不耽误。大师傅各自使出看家的本事,伺候连开三天的寿宴。厨师两件宝,刀快火要好,真有那艺高人胆大的,施展绝活儿同时在几个火眼上煎炒烹炸。来许家贺寿的全是官商士绅,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各路厨子都憋着劲儿,要借这场寿宴扬名。到许家老太爷八十整寿这一天,由老太爷亲自选出手艺最好的厨班,再单做一桌四碟八碗的大菜,天黑之前由大管家送去坟茔地祭祖。
这一天未晚先黑,彤云密布,笼罩四野。血蘑菇和二十多个金匪,扮成“靠死扇儿”的叫花子,在脸上、头发上涂抹烂泥,穿着千疮百孔的破棉袄破棉裤,顶着飞了花的破棉帽子,提着饭罐子,拖着打狗棒,暗藏家伙,踢里趿拉蹲守在道边,专等许家的人前来祭祖。此时风雪虽住,天却冷得出奇,山岭间的积雪平地没膝,走出半里地鞋就湿透了。金匪的头发、眉毛、胡子上挂着冰碴,吐口唾沫没等落地就冻成了冰疙瘩,一个个揣手缩肩,瑟瑟发抖。终于等来一架马拉爬犁,车把式坐在前头挥动马鞭,大黑马口鼻直喷白气。爬犁上另有二人,头戴狗皮帽子,身上裹着厚重的皮袄,捂得严严实实。血蘑菇瞅准时机打个手势,手下众人围拢上前,挡住了去路。他自己混在人堆儿里,悄没声儿地不言不语,谁也看不出他是带头的。十几个臭要饭的敲着呱嗒板儿唱喜歌:“许老太爷身子棒,寿比南山不老松;南极仙翁来挂红,挂红挂在九龙头;一挂金,二挂银,三挂骡马成了群;刘海跟着撒金钱,发家生财一万年;有金山、有银山,金马驹子在撒欢儿;金元宝、银元宝,金马驹子满地跑……”又有几个抓住爬犁,扯着马缰绳吵吵嚷嚷,说二道沟许家老太爷过八十大寿,他们这些讨饭的也得表表心意,不敢登门叨扰,因此忍饥挨冻在路上等候,还望许家管事之人给大伙儿“意思意思”。
这么冷的天,大管家本就不想出门,无奈老爷发了话,不愿意来也得来,正不知找谁出气,撞上这么一群不长眼眉的赖皮缠,登时火撞顶梁门,破口大骂,让他们快点儿滚蛋。哪知这些臭要饭的起着哄,怎么赶也不走。有人即兴编几句数来宝,夹枪带棒指桑骂槐,有人去揭爬犁上的食盒,还有人乱翻那些香烛供果。绺子里那个二毛子趁乱掀开酒坛子,将黑乎乎的一只手爪子伸了进去。大管家急了,夺过车把式的鞭子,鞭鞘甩得啪啪作响,打得一众要饭的嗷嗷直叫,连滚带爬退到路旁。
这个大管家长得猴头巴脑,派头倒挺足,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嚎唠”一声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活腻了?要不是管家爷有事在身,非要了你们的狗命不可,不知深浅的东西,滚犊子!”众金匪故作惊慌,当即一哄而散。直等到天色黑透了,血蘑菇估摸差不多了,带手下闯入许家坟茔地。山坡下是个祠堂,后边一排屋子,是佃户和炮手的住处,屋里点着油灯,趴在门口听了听,哑默悄儿地没有半点儿响动。众金匪黑布遮脸,踹门进去一看,屋里挺窄巴,炕桌上乱七八糟,几个佃户和炮手口吐白沫,东倒西歪躺了一屋子。
不出血蘑菇所料,送来祭祖的酒肉,到头来全得便宜了守坟的,所以他让二毛子趁乱在酒水里下了骟牲口的麻药。旧时,骟牲口的称为“搓捻行”,凭独门手艺走村串户。谁家想让大牲口听话多干活儿,再也不打突噜尥蹶子;让猪一门心思憨睡傻吃,长得臀满膘肥,那就得请骟牲口、劁猪的,干完活儿管顿好饭,还得给几个钱。外人以为骟大牲口靠的是手法娴熟,又准又快,实际上搓捻行都使麻药,事先在草料里掺上一点儿,给大牲口吃下去再骟。更有绝的,在牛马的屁股上拍两巴掌,牲口便似着了魔,立于原地,浑身哆嗦,迈不开腿,这是给牲口下了麻药。这样的麻药性子极猛,味道也重,二毛子忙中出错抓了一大把放进去。多亏乡下地方的炮手和佃户,平常吃粗粮、喝劣酒,掺满了麻药的酒也没少喝,还以为好酒应该是这个味道,结果都被麻倒了。金匪掏出绳索,把这一屋子的人挨个儿码了,也就是捆了,用臭袜子堵上嘴,随后点上灯笼火把照明,拎着锹镐来到坟地。
血蘑菇当上金匪大元帅以来,经常故弄玄虚,有时候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眼角眉梢那股子阴恻恻的煞气也更深了。手下崽子越摸不透他的底,对他越是敬畏。他当初抬棺过江,眼瞅着大棺材埋在了什么地方,却似初来乍到,掐诀念咒转了一圈,点指一个坟头说道:“这里边有货!”众金匪无不诧异,许家儿媳妇的坟头,在这一大片坟茔中并不起眼儿,放着那么多大坟包子不挖,为啥挖这座小坟?他们心里嘀咕,谁也不敢说出来。按大元帅指点的方位,扒开坟头上的积雪,见坟土冻得和铁锅相仿,用铲子敲敲,发出铿锵之声。寒冬腊月,扬风搅雪,地都冻住了,可是死了人也得往坟里埋,金匪没干过盗墓的勾当,挖坟埋人却常见。家伙什带得齐全,一个金匪戴上棉布“手闷子”,攥紧冰凉的铁楔子,戳在坟包子上,另外两人轮流打大锤。打出几个深洞,灌进生石灰,在炮手住的屋里烧了几壶开水浇上去,坟包子上冒起几缕白烟,洞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土层渐渐松动。金匪们抡开尖镐、铁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嘁哧咔嚓一通胡挖乱刨。费了老鼻子劲儿,终于整出一个大喇叭口,埋在坟中的棺材五面见天。下去四个崽子,将棺材钉一个个撬出来。血蘑菇对棺材拜了几拜,暗暗对棺材里这位说道:“看在我把您从娘家抬过来的分儿上,还望您多多担待,勿怪惊扰!”随即命人高举火把,合力移开棺盖。棺中以锦被覆尸,蒙头盖脸鼓鼓囊囊的,看不到下边有什么。金匪拿疙瘩,一向由大元帅亲自动手,崽子不许近前。众人没掏过坟里的东西,只能按金匪的规矩来,都围在坟坑四周,瞪大了眼瞅着。说到杀人害命,金匪比占山为王的土匪更狠,这一次深更半夜抠坟凿棺偷死人,说吓得直哆嗦倒是委屈他们了,那都是冻的,可也没有不怵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