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刹地抬眸看住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泓泓秋水般清澈淡静,眸底深处却又透着暖暖春意。康熙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忍。他突想起了那九重宫闱,暮色中,无数次他立在殿外白玉雕栏前,从那里,可以俯瞰大半宫禁,一重一重的殿宇绵延而去,整肃辉煌。
世人眼中,朝堂之上,帝王是何等意气风扬,而无数漫漫暗夜里,又是何等寂寥,无边无涯,无论时光怎样变迁,帝王都将注定是那最孤独的人。他亦深知胤禛他未来的帝王之路将遍布荆棘,漫长而又孤寂,心终将渐渐冰冷如铁,也许这样的女子一路陪着胤禛走去,才能为他带来些许温暖。
康熙目光如剑盯住宛琬,“姑娘是如此慧根之人,便该知道朕此次所为何来。虽说十四总算没糊涂到底,明白了过来,可这桩事未了。你吃过的苦,朕都知道。可在世人眼中你和十四亡妻的容颜如此相象,只怕见过的人都会谣言纷纷。这事莫说是天潢贵胄,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断不可行。”那一瞬,他眼底闪过残酷杀意。
没有他预料中的惊慌,宛琬只淡淡道:“民女知道,与情与理,民女都早该自行了断了。”兜兜转转总算熬到这刻,她直视着康熙,看着他紧绷的脸和锐利的眸子,不知为何,长久的恐惧,徘徊竟一扫而光,反倒很平静地说道:“民女并不怕死,只是于他订下‘生死与共’誓言,不敢再轻言死字。从前民女迂腐,看轻了誓言,亦辜负了他。”她羽睫下的眼眸渐渐迷离,微微笑了起来,笑里流转着爱与温柔。“民女答应过他,无论生死,都再不离开他,不让他一个人寂寞孤单。”
“哦,你就如此断定他会与你同生共死,你可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皇上天纵神明,无所不晓。可于他,民女却可说定有不如民女明白之处。”宛琬目光清定,光华流转,笑容淡定。“婴幼时他一次也没有被他亲额娘慈爱地搂在怀中,听她唱起家乡草原牧歌,哄着入睡;少年时他没有坐过一次他最崇仰的阿玛的膝头,抚摸着他青青的胡茬,听他说着那些英雄往事。他没有痛痛快快大声笑过亦没有不顾姿仪大声哭过,皇上,也许在世人眼中他有着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可在民女心中,他却一无所有……”她微笑中蓦然落下泪来,晶莹如露。居于庵中时日,她已想得通透,凡事皆为有因有果,她早该干干净净地断了,却因舍不下他,舍不下他往后十三年的孤苦,重又踏入尘寰,情思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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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梦萦Ⅱ第五十六章(6)
宛琬伸手敛了敛衣袖,郑重跪下,“民女恳请皇上成全。”电闪石光之间,她已手握匕首,朝脸划去。
康熙虽已有所察觉,瞬间出手握住她手腕,却还是迟了一步,匕首自额头划过她半边脸颊,黑浓的血花狂肆地绽放着。康熙唤人入内,为其面上划伤敷上药粉止住血,复让人退离。
室内只余四目相对,灼灼如星。这是怎样的情深意重啊,胤禛他何其有幸。康熙心下五味杂陈,面上掠过一丝波澜,终是低低一叹,道:“你真的不后悔,真的忍心自毁容颜?”
宛琬素秀的容颜上污花了血迹,只余一双眼眸依旧清澈依旧坚定:“蒙皇上成全,这已是他与民女最好的结局了。”她静静看着康熙轻言道:“从前民女只想觅一同心人,平平静静相携一生。然而却一步步走成了今日的局面,可见世事多身不由己。皇上无须替民女惋惜,只怕民女日后要让皇上操忧了。”
康熙望住她,她却眼望窗外远天,满目粲然。彼时,天边霞霰已冷,恰余霞洒在她脸上,仿佛万道霞光全收进了她那一双波光粼粼眼中。
康熙凝视住她,暗叹:你有着非比寻常的勇气与智慧,可日后在重重殿宇,面对无数个刀风剑雨的漫漫长夜,你是否还能无悔呢?他轻轻抚拍她背,微微笑道:“傻孩子,你一女子尚有此决断,朕如何就比不过你了?你既选了这一条路走,便该知道不管它有多难多难,日后都不能再反悔了。”
“是,民女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清宫梦萦Ⅱ第五十七章(1)
倦鸟归巢,天空染就层层霞红,将远山与树木添上几分柔软颜色。
“师傅,”婉琬瞄了眼犹自拉着张臭脸的墨濯尘,“师傅,真的没什么关系的,”不待她话说完,墨濯尘瞳底火焰瞬间窜高,一把扯住她的细腕,力道之强,教她痛得抽气。
“是啊,没什么的,你净把那些针往自己身上扎好了,反正以后你就可以悬壶济世,拯救世人了。这世上就数你最会自我牺牲,断了腿,又毁了容,我看你为了他还有什么好牺牲的!”墨濯尘不加思索,脱口而出,这感觉有点陌生,竟是,怒气冲天?
是气她为了能尽快掌握穴位,屡屡不听他的劝告在自己身上扎针体会,全然不顾危险。
还是气她豪不怜惜自己,人家姑娘珍视看重过性命的容颜,她却毫不犹豫的就给划上一刀。
更或者,他不是气她,而是恼怒自己?
墨濯尘盯住她,一双剑眉紧紧朝眉心靠拢,她额前青丝飘垂,依旧难挡那触目伤痕。这些天的用药虽将原先悚人的血红颜色褪淡了去,却还是留着条肉色疤痕,狰狞的斜爬在脸颊,象是最完美无瑕的珍珠出现了裂纹。
见她香额盈汗,小脸煞白,墨濯尘尽管气恼,却又不忍。
蓦然间,他甩开了她,“我不是你师傅。”依旧怒气冲冲。
宛琬喘着气,揉捏着自个儿的手腕,上头淡淡的一圈瘀伤,见他神色依旧铁青,严厉得吓人。她试着想微笑,眸中却流出泪来,终于不再强忍,透过蒙蒙水雾执拗地看着他,“师傅,从前我因为害怕扎针,总不肯好好学针灸。。。。。。那一夜,她在我怀里一点点冷去,我却无能为力,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恨自己。。。。。。”
闻言,墨濯尘面色徒然一变,该死,他怎么忘了这茬事,竟还往她伤口上撒盐。
瞧着她低泣的样子,心痛到了极处,又像被谁掐住喉颈,墨濯尘半晌挤不出丁点声音。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受?心正微微眩惑中,两道浓眉忽又紧紧拧起。“你是不是又没有按时擦药?”
他上前检查她颧骨上的伤痕,还恶劣地扣住她的下巴,稍嫌粗暴地扳向一边,“我还真没见过哪个女子像妳这样,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脸蛋。”
谁说的?她也很在乎啊!“我有擦药。”宛琬才要抬头,便让他狠狠扣下。“啊呦,疼。”
“哼,你倒与常人不同,铁划肉时怎么不疼,这种人家你苦还有得吃。”墨濯尘一边斥责,一边如变戏法般掏出药巾,瓷瓶,替宛琬擦涂伤口。
宛琬嘴角微微牵动,她知道师傅没有家人,一直把她当成了亲人,“师傅,你不要再怪他了,现在不都过去了。”她怯怯道。
一提这话,墨濯尘火气又窜,最近不知怎么,便如点了炮仗般易爆,“都过去了,那你还待在这里做尼姑!那老头就不是好东西,他既然允你恢复从前身份,下旨解除了你从前婚约,又啰里八唆说了一通体恤你十年含辛茹苦的废话,那为何不干脆成全你急于嫁入他家的心愿,偏偏还要你带发修行三年才能另择婚配。你看着聪明,一碰上他就苯,昨天和你说的……”
宛琬绯红了脸,一口截断他,“你胡说什么呢,谁急着要嫁入他家了。”她蹲下身子,自顾拔起药田中的野草。“再说做人就非得要耍阴耍狠,人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你昨天说的那些我统统都做不来,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墨濯尘一声冷笑,一脚踢散她拔在一旁的野草。“那你就不要想着和他在一起!你以为自己无所欲求,心甘情愿做颗小草就太平无事了吗?就算做颗野草,挡了别人的路,还是会被连根拔起。”被她气到胃痛,他继续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性格为人,在那个家里是祸非福。你心存良知,热心助人,别人却道你另有图谋。你无所欲求,别人亦以为你装腔作势,欲擒故纵。你屡受打击,终忍无可忍,欲做回击,却正好落入敌手坐以口实,煽动原先认同你之人,反戈相向,其中的丑陋残酷,你到底明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