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八年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允祥语气虚浮,浑身微微颤抖,恍惚中仿见那人儿俏立着,
黑漆漆的眼珠,风华流转……他面上浮出浅浅地笑容,眼角却滑下泪来。
允祥从胤禛微微颤抖的肩膀,紧抿的唇,看出他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
胤禛看着他那笑,想着他的话,心底一片凄凉,偏首避开,半响道:“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胤禛见允祥挣扎着似要起身,便取过衾枕扶他躺好,故做轻松道:“可还有事欲提醒四哥?你这身子,
都是为朕累垮的,如今你只管在府中好好休养。”他见允祥面色异样苍灰,透着浓浓的死亡气息,悟到允祥也就这么点最后的时间了。这几日胤禛虽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这一瞬,哀痛却汹涌奔来,几落下泪。
允祥紧攥住胤禛的手,一阵猛咳,稍缓过口气道:“四哥,有桩事,我怕不说便来不及了——”他忽地转而说起了蒙语,声音低得需胤禛凑得极近才能听清。
……
胤禛手抖了下,面色倏然如灰,双手慢慢握拳死死撑在膝上,死攥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条条可辨。
这些日子,允祥对自己的生死早已漠然,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走了以后,四哥怎么办?四哥的脾性他自小便知,只怕他这次再经受不住,自己终于能说出了真相,四哥一时虽痛,心底却总能存份念想。可转念,允祥想到这些年自己并未曾真正收到宛琬的只言片语,只怕她——,他心口一阵恸痛,身子剧烈颤动起来,猛地狂咳,双目凸起。
胤禛忙唤太医入内,几人手忙脚乱地全力施救了半晌,允祥才安静了下来。
胤禛望着他双眸似含着千言万语难诉于口,想着这怕已是诀别,心中酸楚,眼泪簌簌掉落。
紫禁城,群鸟从宫殿上方忽拉飞过,哑哑的叫声在空中久久回荡。
胤禛脑中一片茫然,忘了自己是怎样地离开怡亲王府,他原该想到,她这性子,从来都只会委屈她自己。
胤禛下了御辇,一路急穿过养心殿西耳房长廊,停在西稍间北。屋前守卫的侍卫慌忙跪下,胤禛摆了摆手道:“谁也不许进来。”他深吸了口气,动了动已僵硬的手指,打开了小屋门,直直地走了进去。那熟悉万分的气息挟着空中浮尘及无法消除的木材霉味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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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梦萦Ⅱ 第七十五章(3)
胤禛反手掩上了门,走至书案前,桌上摆着只乌木铜锁匣。他端详半晌,打开了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叠信笺。每一封都被压得很平整,而信封上却布满了无数纵横交错的深深折痕。每一封信笺都因痛楚、绝望、愤怒而曾被狠狠地揉做一团,末了又舍不得真丢开,只好再次把它们小心翼翼地齐齐压整,一封封地锁在了这个存留着她所有气息的屋子里,年年如此,一次次地重复着。
信笺下压着些寸把宽的纸条,胤禛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突地眉尖微颦,抽出张边角微卷的纸条细细压平,那是他自景陵回来后,她写的:
“……你曾说我:‘常笑的人并不代表心里开心。’真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一语道破,世间又有谁知胤禛是个情感那样丰富、细腻的人?
胤禛,我不需要什么,我们的爱亦无需任何证明及肯定。我只要你在我的生命中快乐而满足的生存许许多多年。我只要你亲眼看着我一点点老去慢慢添上一条条皱纹,牙齿一颗颗松动,而你仍如现在这般望着我目不转睛,兴趣盎然。那才是爱的真谛,让所有中伤的人嫉妒去吧,我不在乎。……”
胤禛将纸条放回原处,她最近一年的信中写到:今年红梅怒如胭脂,衬着雪色,分外娇俏。
他收到信后,曾秘密派人马去各梅花盛地四处探察,却均无音息。
那年香雪海谷雪压着梅,梅耀着雪,如海般缠绵汹涌的情愫扑面袭来,胤禛不由闭上了眼,将信笺举至鼻端,似能嗅到梅香般。
鼻中分明嗅到股淡淡血腥味,胤禛猛睁开眼,凑近窗前细细辨认,梅花瓣瓣淡红如血,难道这竟是她的血迹?
若不是已断无生路,宛琬怎会离他而去?才一想,冰冷的感觉一下袭遍四肢百骸,胤禛徒地打了个寒颤。他回望桌上那一封封静静躺着的信笺,上面奇奇怪怪笔划简单的字迹,又分明是她的笔迹,她当年还戏说那叫“懒人字”。这般想来,那她应还活着,胤禛心底又存了份万一的侥幸。
思来想去,只是无计可施,胤禛抬起头,看着窗外那弦月,高挂天际,冰冷得似连一丝丝温度都懒得施舍。心底越发冷了,全身无力地站起,走了出去,苏培盛连忙扶住几要崩溃的皇上。
胤禛回首望了望,小屋寂静无声地矗立于暮色中,他胸口已痛得几直不起身来,一路急急走入养心殿,倒入平时批阅奏章的御案中。每每他犹豫、怀疑如此辛劳是否还需要时,总有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坚定不移的说:“不要怀疑,不要犹豫,倾尽心力去做想做的一切,总有一天,世人会知、会明、会懂。”所以,就算再艰难,再疲惫,就算痛得无法呼吸,也要绝不后退地继续走下去。她牺牲了一切只要他做一个好皇帝,一个有着强烈责任心的帝王,他怎能再辜负了她……
苏培盛小声吩咐内侍们谨言慎行,侍立在侧,他望着皇上目无表情的脸,欲言又止,也许处理政事的忙碌可以让皇上暂时忘却痛苦吧?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亲王允祥病故,帝病中,亲临丧所,命配享太庙。
雍正九年九月,皇后逝,帝未视含殓。
雍正十三年八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