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相信!”瞿太太又问黄升。亏得黄升人尚伶俐,亦就趁势回道:“小的亦是听见外面如此说,所以会找到这里来,不过是来碰碰看,并不敢说定老爷一定要在这里。”
瞿太太又把瞿老爷几天在外不回家的话说了。马老爷道:“公事呢,原有公事。”又凑前一步,低声对瞿太太说道:“新近我们汉口到了几个维新党,不晓得住在那一片栈房里,上头特地派了耐庵过来访拿,恐怕声张起来,那几个维新党要逃走,所以只以玩耍为名,原是叫旁人看不出的意思。大嫂,你不晓得,这维新党是要造反的,若捉住了就要正法的。这两年很被做兄弟的办掉几百个。不料现在还有这种大胆的人来到这里,又不晓得有什么举动。将来耐庵把人拿着了,还要大大的得保举呢。”瞿太太道:“如今挂了牌,就要到任,怎么还能来办这个呢?”马老爷道:“牌是藩台挂的,拿维新党是臬台委的,大家不接头。大约总得把这件事情办完了才得去上任。”瞿太太道:“维新党是要造反的,是不好惹的。有了缺还是早到任的好。等我去同制台说,把这差使委了别人罢。我们拿了人家的脑袋去换保举,怕人势势的,这保举还是不得的好。”马老爷道:“制台跟前有大嫂自己去,自然一说就妥。”瞿太太又抢着说道:“倒是前头打错的那个人家,怎么找补找补他才好?”马老爷皱着眉头道:“这倒是顶为难的一桩事情!现在牵涉洋商,又惊动了领事,恐怕要酿成交涉重案咧!”瞿太太亦着急道:“到底怎么办呢?这个总得拜托你马老爷的了!”说着,又福了一福。马老爷见瞿太太一面已经软了下来,不至生变,便也趁势收篷,立刻拿胸脯一拍,道:“为朋友,说不得包在我身上替他办妥就是了。大嫂此地也不便久留,就请过江回省。且看事情办的怎么样,兄弟再写信给耐庵兄。”于是瞿太太千恩万谢,偃旗息鼓,率领众人,悄悄回省而去。
这里马老爷回到衙门,一看瞿耐庵还在那里候信。马老爷先把他署缺的话说了,催他赶紧回省谢委,又把方才同他太太造的一派假话也告诉了他,以便彼此接洽,一面又叫人安慰徐老头子,打坏的东西,一齐认赔,还叫人替他点一副香烛,赔礼了事。又同瞿耐庵商量:“现在看尊嫂如此举动,尊宠只好留在汉口,同了去是不便的。等你到任一两月之后,看看情形如何再来迎接。好在这里有我们朋友替你照应,你只管放心前去。”瞿耐庵见各事都已办妥,异常感激,方才辞别马老爷渡江回省,向公馆而来。
回家之后,虽说有马老爷教他的一派胡言可以抵制,毕竟是贼人胆虚,见了太太总有点扭扭捏捏说不出话来。幸亏他太太打错了一个人家,又走错了一个人家,亦觉得心上没趣,没精打采。见了老爷,但说得一句:“还不赶紧去谢委!”又道:“拿什么维新党的差使可以趁空让给别人罢,自己犯不着揽在身上。”瞿耐庵一见马老爷之计已行,便道:“这捉人的差使,我就去回复了臬台,叫他另外派人,我们可以马上就去到任。”瞿太太道:“你辞得掉,顶好,倘若辞不掉,只好苦了我再到制台衙门里替你去走一趟。”瞿耐庵道:“容易得很,一辞就掉,不消太太费心。”说着,便换了衣服,赴各宪衙门谢委。第二天瞿太太又到戴公馆叩谢过干娘。又求宝小姐把他带到制台衙门叩谢过干外公、干外婆。瞿耐庵不日也就禀辞。接着便是上司荐人,同寅饯行,亦忙了好几日。
临走的头一天,瞿耐庵又到夏口厅马老爷那里再三把新娶的爱妾相托。马老爷自然一口答应,当下又请教做官的法门。马老爷说:“耐庵,你虽然候补了多年,如今却是第一回拿印把子。我们做官人有七个字秘决。那七个字呢?叫做‘一紧,二慢,三罢休’。各式事情到手,先给人家一个老虎势,一来叫人家害怕,二来叫上司瞧着我们办事还认真:这便叫做‘一紧”。等到人家怕了我们,自然会生出后文无数文章。上司见我们紧在前头,决不至再疑心我们有什么;然后把这事缓了下来,好等人家来打点:这叫做’二慢‘。’千里为官只为财‘,只要这个到手。……“马老爷说着,把两个指头一比。瞿耐庵明白,晓得他说的是钱了。马老爷又说:”无论原告怎么来催,我们只是给他一个不理,百姓见我们不理,他们自然不来告状:这就叫做’三罢休‘。耐庵,你要晓得,我们湖北民风刁悍,最喜健讼,现在我们不理他,亦是个清讼之法。至于别的法门,一时亦说不尽。好在你请的这位刑名老夫子王召兴本是此中老手,一切趋避之法他都懂的,随时请教他就是了。“瞿耐庵听了,甚是佩服。回家收拾行李,雇船起程。
等到上了船,头一夜,瞿太太等人静之后,亲自出来船前船后看了几十遍,生怕老爷另雇了船带了相好同去。后来见老爷一直睡在大船上,晓得没有别人同来,方才放心。
兴国州离省不过四五天路程。头天派人下去下红谕。次日赶到本州,书差接着。瞿耐庵拜过前任,便预备第二天接印。这天原看定时辰,午时接印。到了十一点半钟,瞿老爷换了蟒袍补褂,打着全副执事,前往衙门里上任。齐巧有个乡下人不懂得规矩,穿了一身重孝,走上前来拉住轿杠,拦舆喊冤。轿子跟前一班听差的衙役三班,赶忙一齐过来呼喝,无奈这乡下人蛮力如牛,抵死不放。瞿老爷忌讳最深,这日原定了时辰接印,说是黄历上虽然好星宿不少,底下还有个坏星宿,恐怕冲撞了不好,特地在补褂当中挂了一面小铜镜子,镜子上还画了一个八卦,原取“诸邪回避”的意思。如今忽见一个穿重孝的人拉舆叫喊,早把瞿老爷吓得面如土色,以为到底时辰不好,必定撞着什么“披麻星”了。
好容易定了一定神,方问得一句:“这穿孝的是什么人?”那乡下人见老爷说了话,连忙跪下着:“小的冤枉!小的是王七。小的的父亲上个月死了,有两个本家想抢家当,争着过继,硬说小的不是小的的父亲养的,因此要把小的母子赶出大门。”瞿老爷道:“不是你父亲养的。难道是你娘拖油瓶拖来的吗?”王七道:“我的青天大老爷!为的就是这句话!前任大老爷得了被告的钱,所以就把小的断输了。小的打听得今日青天大老爷上任,所以赶来求伸冤的。”瞿老爷不等说完,拍着扶手板,大骂道:“好刁的百姓!我没有来到这里就晓得你们兴国州的百姓健讼!如今还没有接印,你就来告状!甚么大不了的事情!这是你们家务事,亦要老爷替你管?我署这个缺,原是上头因我在省里苦够了,所以特地委个缺给我,原是调剂我的意思,不是叫我来替你们管家务!一个兴国州,十几万百姓,一家家都要我老爷管起来,我亦来不及呀!赶出去!不准!”差役们一阵吆喝,七八个人一齐上前来拖,好容易把个王七拖走。王七嘴里还是一味的喊“冤枉”,见老爷不准,索性在轿子旁边大哭起来。瞿老爷听着讨厌,连连吐馋唾,连连说:“晦气!……”后来见王七痛哭不止,不由无名火动,在轿子里大声喊道:“替我把那王八蛋锁起来!等我接了印再打他!”新官号令,衙役们无有不遵的,立刻把王七锁起。
说话间瞿老爷已经到了大堂下轿。礼生告吉时已到,鼓手吹打着。等老爷拜过了印,便是老爷升座,典吏堂参,书差叩贺。瞿老爷急急等诸事完毕,一天怒气便在王七身上发作,立刻叫人把他提到案前跪下,拍着惊堂木,骂道:“你要告状,明天不好来,嗳!后天不好来,偏偏老爷今天接印,你撞个来!你死了老子的人不怕忌讳,老爷今天是初接印,是要图个吉利的!拉下去!替我打!”两旁差役一声吆喝,犹如鹰抓燕雀一般,把王七拖翻在地,剥去下衣,霎时间两条腿上早已打成两个大窟窿,血流满地。瞿老爷瞧着底下一滩红的,方才把心安了一半。原来他的意思,以为“我今日头一天接任,看见这个身穿重孝的人,未免大不吉利,如今把他打的见血,也可以除除晦气了。”他坐在堂上一直不作声,掌刑的皂班便一直不敢停手。看看打到八百,他还不则声。倒是值堂的签押二爷瞧着不对,轻轻的回了老爷,方把王七放起来,然而已经不能行动了。瞿耐庵至此方命退堂。
此时前任还住在衙门里,没有让出。瞿耐庵只好另外凭了公馆办事,把太太一块儿接了上来同住。
且说他的前任姓王,表字柏臣,乃是个试用知州。委署这个缺未及一年,齐巧碰着开征时候,天天有银子进来,把他兴头的了不得,以为只要收过这委钱漕,就是交卸,亦可以在省里候补几年了。那知乐极悲生,刚才开征之后,未及十天,家乡来了电报,说是老太爷没了。王柏臣系属亲子,例当呈报丁忧。报了丁忧,就要交卸,白白的望着钱粮漕米,只好让别人去收。当下他看过电报,回心一想,连忙拿电报往身子一拽,吩咐左右不准声张。他全不想一个外府州、县衙门,凭空里来了一个电报,大家总以为省里上司来的什么公事,后来好容易才打听出来。然而他老人家虽然死了老太爷,因为要瞒众人,并不举哀。后被大家看破了,不免指指摘摘,私相议论。
王柏臣晓得遮盖不住,只得把帐房及钱谷师爷请来,并几个有脸面、有权柄的大爷们亦叫齐。等到众人到了,他一齐让到签押房床后头一间套屋里去。两位师爷坐着,几个大爷站着,别的人一概赶出。王柏臣更亲手把两扇门关好,然后回转身来,朝着两位师爷一跪就下。大家虽然明晓得他是丁艰,面子上只作不知,一齐做出诧异的样子,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断断乎不敢当!快快请起!”说着,两位师爷也跪下了。王柏臣只是不起,爬在地下,哭着说道:“兄弟接到家乡电报,先严前天已经见背了!”两位师爷又故作嗟叹,说道:“老伯大人是什么病?怎么我们竟其一点没有晓得呢?”王柏臣道:“如今他老人家死已死了,俗语说得好:”死者不可复生。‘总求两位照应照应我们这些活的。我一家门几十口人吃饭,丁忧下来,一靠就是三年,坐吃山空,如何干靠得住!如今事情,权柄是在你们二位手里。“又指着几个大爷们说道:”至于他们都是兄弟的旧人,他们也巴不得兄弟迟交卸一天好一天。只要你二位肯把丁忧的事情替兄弟瞒起,多耽搁一个月或二十天,不要声张出来,上头亦缓点报上去。趁这档口,好叫兄弟多弄两文,以为将来丁忧盘缠,便是两兄莫大之恩!就是先严在九泉之下,亦是感激你二位的!“一席话说得两人都回答不出。还是帐房师爷有主意,一想:”东家早交卸一天印把子,我们亦少赚一天钱。好在他匿丧与我们无干,我们乐得答应他,做个顺水人情,彼此有益。“便把这话又与钱谷师爷说明,钱谷师爷亦应允了。几个大爷们更是不愿意老爷早交卸的。于是彼此相戒不言。王柏臣重行爬下替两位师爷磕了一个头,爬了起来,送两位师爷出去,一路说说笑笑,装作没事人一般。
当天帐房师爷同钱谷师爷又出来商量了一条主意,说:“现在钱粮才动头开征,十几天里如何收得齐?总得想个法子叫乡下人愿意在我们手里来完才好。于是商量了一个跌价的法子:譬如原收四吊钱一两的,如今改为三吊八或是三吊六,言明几天为限。乡下人有利可图,自然是踊跃从事。如此办法,一来钱粮可以早收到手,二来还落个好声名。商妥之后,当把这话告诉了王柏臣。王柏臣一想不差,使叫照办,立刻发出告示,四乡八镇统通贴遍。乡下人见有利益可沾,果然赶着来完。看看到了半个月,这一季的钱粮已完到六七成了,王柏臣的银子也赚得不少了。帐房、钱谷二位师爷又商量道:”钱粮已收到一大半,可以劝东家报丁忧了。等到派人下来,总得有好几天,怕不要收到八九分。多少留点后任收收,等人家捞两个,也堵堵人家的嘴,倘若收得太足了,后任一个捞不到,恐怕要出乱子。“当把这话又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还舍不得。两位师爷便说:”有了这个样子,我们也很对得住东家了。到这时候再不把丁忧报出去,倘或出了什么岔子,我们是不包场的。“便有人把这话又告诉了王柏臣。
王柏臣是个毛燥脾气,一听这话,便跳得三丈高,直着嗓子喊道:“我死了老太爷我不报,我匿丧,有罪名我自己去担,要他们急的那一门呢!”话虽如此说,自己转念一想:“不对,如今我自己把丁忧的事情嚷了出去,倘若不报丁忧,这话传了出去将来终究要担处分的。罢罢罢,我就吃点亏罢!”当时就把这话交代了出去。又自譬自解道:“丁忧大事,总以家信为凭,电报是作不得准的。犹如大官大员升官调缺,总以部文为凭,电传上谕亦是作不得准的。所以我前头虽然接到电报不报丁忧,于例上亦没有什么说不过去。”此时合衙门上下方才一齐晓得老爷丁忧,一个个走来慰问。王柏臣也假做出闻讣的样子,干号了一场。一面禀报上司,一面将印信交代典史太爷看管。跟手就在衙门里设了老太爷的灵位,发报丧条子,即日成服。从同城起以及大小绅士,一齐都来叩奠。
转眼间上头委的瞿耐庵也就到了。瞿耐庵未到之前,算计正是开征时候,恨不得立时到任。等得接印之后一问,钱粮已被前任收去九成光景,登时把他气的话都说不出来。后来访问前任用的是个什么法子,才晓得每两银子跌去大钱四百,所以乡下人都赶着来完。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言传千里。”王柏臣接着电报十几天不报丁忧,这话早已沸沸扬扬,传的同城都已知道,就有些耳报神到瞿耐庵面前送信讨好。瞿耐庵拿到这个把柄,恨不得立时就要禀揭他。遂只详求实在,又有人把帐房师爷待出主意,叫他跌价的话说了出来。于是瞿耐庵恨这帐房师爷比恨王柏臣还要利害,总想抓他一个错,拿练子锁了他来,打他二千板子,方雪此恨。
此时王柏臣钱虽到手,一听外头风声不好,加以后任同他更如水火,现在尚未结算交代,后任已经处处挑剔,事事为难。凡他手里顶红的书差,不上三天,都被后任换了个干净,就是断好的案子,亦被后任翻了好几起。此时瞿耐庵一心只顾同前任作对,一桩事到手,不问有理无理,但是前任手里占上风的,他总得反过来叫他占下风,要是前任批驳的,到他手里一定批准。
有天坐堂,一件案情有姓张的欠了姓孙的钱,有二十多年未还。还是前任手里,姓孙的来告了,王柏臣断姓张的先还若干,其余拨付。两造遵断下去。这个档口,齐巧新旧交替,等姓张的缴钱上来,已是瞿大老爷手里了。瞿大老爷有心要拿前任断定的案子批驳,就传谕下来,硬叫姓孙的找出中人来方准具领。姓孙的说:“我的老爷!事情隔了二十多年,中人已经死了,那里去找中人?横竖有纸笔为凭,被告肯认帐就是了。”瞿耐庵道:“放屁!姓张的答应,我老爷不答应!没有中人,没有证见,就听你们马马糊糊过去吗?钱存案,候寻到中人再领。”一阵吆喝,把两边都撵下去。这是一桩。
又有一桩:是一个姓富的定了一家姓田的女儿做媳妇。后来姓田的忽然赖婚,说了姓富的儿子许多坏话,就把女儿另外许给一个姓黄的。姓富的晓得了,到州里来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