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个家伙突然出现。一看到这个人,他就开始生气。
毫无疑问,这是个坏朋友。他猜想所有这一切都是这家伙的主意,他认识这类人,他只消一眼就能识别这种人。一定是他引诱特蕾莎的,要不然,她一定还好好地做着她的珠宝生意呢。他先是引诱她做这种危险的生意,接着又引诱她——他猜想他们一定是上过床的。特蕾莎水淋淋爬上岸,他抓起毛巾帮她擦干,特蕾莎毫不在乎,提起左腿搁到椅子上,而他居然就拿毛巾去擦她的大腿,就好像他是她的情人,就好像他是在假装献殷勤。
这个人站在水池边,跟特蕾莎说起话来,熟悉得像是认得几百年的老朋友。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他头一次觉得马龙督察让他干的事情并不坏,坏的是这个家伙。他当即作出决定,他要扔开特蕾莎,去跟踪这个人。
这个人从潘彼得洋服店出来,走进DE LUXE皮鞋店,从皮鞋店出来,又拐进一个专门卖吕宋雪茄的白俄烟酒铺。他渐渐看出这家伙的口味,这让他更气愤,因为跟他自己的喜好差不多。
人家终于走进餐厅。而他只得在口袋里插卷报纸,躲进蒲石路上一家卖魔术玩具的店铺,装作对那排空盒子感兴趣,据说只要你高兴,你可以让一束假花,一辆玩具汽车,一只陶瓷小鸟,或者你想要的随便什么东西从这些盒子里冒出来。
他觉得那天晚上不该要那张牌。他早该发觉那日本人(白克说他是夏威夷人)在搞花样。Zenko——他想起那个日本名字——他不该再要牌,葡萄牙人也不该跟着要。那样白克就拿不到那张A。这简直是在故意跟他作对,他猜想这三个家伙很有可能是合伙欺骗他。他有时会觉得那局牌才是他眼下这些霉运的根子,要不是那次人家只用一手牌就赢掉他几百块钱,他就不会发誓三个月不打牌,要不是他发誓三个月不打牌,他就不会答应陪特蕾莎去河内——他无法按照这逻辑推出他想要的结论,因为他立刻又觉得无论如何他都会跟她去的。
都是些巡捕房密切关注的危险人物,马龙班长告诉他。他们卖枪,他看过很多死在枪下的人。小腿不断抽动,像是濒死的爬行动物。他不太能搞懂自己,他怕死,可有时候胆子却大得要命。他仔细想想,其实满世界都是他这样的人,租界里全都是他这样的人,他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一句话,说有一种人,天生具有自我毁灭的倾向。这种人总是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明明一个又老实又年轻的学生,却要去参加革命,明明一个勤恳的小生意人,听到轮盘上小球一滚就激动,明明一个整天阅读妇女杂志的规矩太太(里头还登些吹嘘无痛分娩法的医师写的文章呢),却要去跟人私通。
马龙班长手下有个文质彬彬的马赛人对他说,我们会保护你的。我们看重你,大大超过看重一个普通的包打听,你身上有一半是法国人。
他在本迪戈餐厅门口差点被人发现。回想起来,他觉得那个人肯定是看到他的,那穿黑色皮衣的家伙,从上唇到下巴,那圈胡茬几乎把嘴整个包围起来,可那张脸看起来还是很年轻。
人家在高级餐厅吃饭,他却像傻瓜那样站在夜风中。他突然觉得愤怒。他简直是在向人家示威,他在门厅那盯着人家看,他想看清楚这家伙到底在跟谁一起吃饭。他猜想别人一定是在留心他,搜寻他,他注意到穿黑色皮衣的家伙背靠墙站在阴影里,朝路的两头观察好久。
一定是看见他啦,别人现在变得极其小心。他不敢跟踪那辆车。靠走路是不可能跟上汽车的。至于汽车跟着汽车,那才是电影里的鬼扯呢。他想出个办法来——
他跑到兰心剧院的台阶上,从门厅后望着路口。他看到那辆汽车驶过,他把车牌号记在心里。汽车一定会开回车行。他一直等到那辆车回来,才跑到柜台上开单领牌子。他坐在司机座边上,他只多付一倍车价,只多付两块钱,就让司机把车开到贝勒路上,上次的乘客下车后走进哪条弄堂,司机记得清清楚楚。
昨天夜里,小薛躲在弄堂底,一直等到他们全部离开。早上他又来。
九点刚过,他站在五金铺柜台外面,店铺在贝勒路这一侧,正对着对面的弄堂口。他装作打电话,抬头张望——
不可思议!就像奇迹突然发生——很久以后他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那就像是奇迹。在弄口拱梁上方,在斑驳的红漆木板墙上方,过街楼窗口的花布窗帘瞬间拉开,一张面孔从暗淡的背景里浮现,是个女人,她探头看看窗外,她缩回去,关上木窗,又拉上窗帘。小薛认得她!那是船炫旁的神奇女主角,他曾冲洗出那张照片,可就算对着照片他也想不出是哪部电影。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就是他想找的地方,就是这窗口,就是这间过街楼。按照他那业余盯梢专家的想法,于某种偶然的原因而走进同一条弄堂。
现在,他又要跟踪这个女人。他看着她走出弄堂,他自己走在贝勒路的这一俩,稍后一些,但几乎与她平行。他看到她在康悌路⑴口朝西边走,他看到她在街角停下脚步,他只好向东边拐去。
他产生一种奇特的想法,觉得那个“坏朋友”正在试图侵蚀他生活中所有的美好感觉,而他却猜不出那家伙下一次又会出现在哪个地方,哪个他根本意想不到的地方。
⑴Rue Conty,今建国东路。
十三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一日上午十时十五分
多年以后,当萨尔礼故地重游(此时他早已与小薛情如父子),眼望着昔日的租界饱受战争摧残。而薛因为在战时与各方都保持着密切联系(这多半也与他的天性有关),南京的一些机构竟然对他产生疑虑,对他展开一系列的审查,甚至一度把他秘密关押起来。薛的许多朋友——包括萨尔礼本人,勇敢地站出来,提供各种证据,萨尔礼少校甚至引用法国外交部的一些旧档案,终于使薛维世先生安然释放。
萨尔礼为小薛设宴压惊,他盛情邀请薛去法国——不仅作为他私人的来客,也同样作为法国政府的客人(因为他多年来对法国海外殖民地事务作出的贡献)在巴黎定居,当然,你也可以来南方,萨尔礼本人在上海服役期间,累积下来宦囊甚丰,在法国南方买下一辐地。
同时,在酒酣耳热之后,他们也开始回忆起往昔岁月。据萨尔礼说,刚开始他并未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起初,只是一个白俄女人进入他的视线——他出于偶然的兴趣——如今他甚至可以不无自嘲地说,出于某种多多少少算是对美貌妇女的私下兴趣,他让人对这个女人展开调查。
随后,神奇地——他猜想那与冥冥中某种推动事物的力量有关——从这个白俄女人出发,调查线索突然令人兴奋地与金利源码头的暗杀事件汇合到一起。
今天早上在晨祷室门口,少校左手半只羊角面包,右手一杯咖啡,正用膝盖去顶那扇门。马龙班长伸手帮他推开,兴冲冲地告诉他,我们的小猎犬总算找到洞口啦。
特务班全体在等着他们。而马龙班长没在会上宣布那消息。他把一张纸条递给少校,少校扫视一眼,把它压在文件夹底下。离开会议室时,他要马龙把有关这个小薛的所有文件——包括提审他的笔录、他自己两天一次交来的那些情况汇报,以及从捕房保甲处找来的有关其个人历史的所有记录——统统拿到他办公室去。
纸条上写的是一份情报,使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