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议事极为机密,连守殿弟子也被屏退,此时此刻,偌大的殿堂只剩下楚铭远一人。他这才敢露出一丝压抑已久的疲态,起身时身形一晃,自行站稳后,往后殿的书房走去。
楚铭远进门的同时,书房中光影闪动了下。房内唯一的光源,乃是一座莲花造型的灯盏,上头托着九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将书案前的影子拖得老长。
方才的光影明灭,便是由于案前的人猛然转过身,短暂挡住了灯光所致。那人一见楚铭远,便默默行礼,由他肩上一只带着宝蓝光泽的黑鸟开口道:「见过师兄。」
楚铭远已有些倦了,此时见到他不由感到一丝烦闷,却还是勾起笑容道:「玉师弟。这个时间还到我书房守着,可有什么要事?」
名为玉霖的男子定定望着他片刻,沉默地摇了摇头,那双黑玉般的眸子看上去,竟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懵懂。
楚铭远并不太在乎他的反应,只是一面落座,一面随口道:「既然无事,便早些去歇息罢。」
玉霖愣了片刻,肩上黑鸟才再次开口道:「我方才听说,此回前去魔域的门人死伤了两成、且尚有一成的人下落不明,师兄是否正是为此劳心?」
楚铭远微微擡起眉,瞥向玉霖的那一眼里,闪过了刀锋般的冷芒。玉霖见此目光,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下,楚铭远却又摆出寻常神情,平稳地道:「是啊。不过,去魔域这样的地方死伤难免,倒也不算什么。你向来是不管这些的,今日怎会想和我问这个?」
事实上,原本死伤和失踪的人数并不会那样多。九霄门根系复杂,有时连他这个掌门都处处被掣肘,既然有此机会,他自然得悄无声息地肃清一番。
提出疑问之后,楚铭远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他唯一的师弟。
玉霖在数年前与他同去隐仙谷历练,那时玉霖正当年少,意气风发,不愿听楚铭远指挥擅自脱队,最后在隐仙谷身受重伤。
此后玉霖心智年龄跌落不说,修为也再无寸进,即便作为掌门唯一的师弟,也丝毫与权力沾不上边,更不可能察觉到此回魔域一行的蹊跷,所以他出言过问此事,在楚铭远看来实在怪异得很。
但玉霖却不再吭声了,楚铭远耐着性子等了一会,最后阖上了眼,一面揉按着眉间的穴道,一面有些疲倦地对他道:「既然无事,你便回去罢。」
这道逐客令下得非常明白了。楚铭远本以为玉霖会像往常一样,在行礼后默默退下,不料,他却在一片寂静中,听见玉霖亲自开口道:「师、师兄,你、你你还还有我呢。」
楚铭远顿时睁眼,颇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玉霖已很久未曾亲自开口说话了。那次重创后,他似乎伤到了头脑,九霄门多数人都以为他成了哑巴,但其实他只是患了严重的口吃,唯恐受人嘲笑,平日不轻易开口。
只是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就算楚铭远有颗七窍玲珑心,也听不明白他是何意,只得道:「我瞧你是不愿意走了?既然如此,便陪我去一趟长明塔。」
玉霖双目一亮,那黑鸟便道:「好,谨尊师兄吩咐。」
长明塔离楚铭远的青云殿有些距离,然而楚铭远并不想太起眼,便未曾御剑,只和玉霖一前一后走着。两人穿越了重重守备,最后才来到这座石塔前。
塔中收有九霄门先人的画像,连楚铭远都得行跪拜大礼,在恭谨一拜之后,还需五指朝天宣誓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九霄门三百一十七代掌门人楚铭远,绝不会运用塔中之物,伤及门内弟子性命,否则便心魔缠身,修为不得寸进。」
这并不算长的一串话,对玉霖而言却颇为吃力。他艰难说完之后匆匆起身,此时楚铭远早已推开了塔门,跨进门槛中。
进门后,楚铭远无视挂满历代大能画像的奉先堂,迳自沿着阶梯朝上层走去。自二楼起始,塔中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巴掌大的灯盏,略显细长的灯座像是仙鹤的颈子,上头则按照峰别、师承,托着形色各异的琉璃灯罩,整片看过去和而不同,仿佛象征九霄门在各领域开花结果的繁盛。
玉霖目不斜视地跟着楚铭远。他在门内明面上的差事,便是不时巡守此塔,虽然这个差事着重筛选了背景,事实上谁都做得来,甚至有些鸡肋。但也因为如此,他对此地再熟悉不过了。可师兄并没有要他引路,想来是对要寻找的东西胸有成竹,用不上他。
楚铭远果然轻车熟路地到了三楼,往塔的西面最角落走去,玉霖知道,这里藏了数盏有异状的魂灯。
到了走廊尽头时,楚铭远对他道:「接下来,你就不必跟着了。」
吩咐毕后,他便在墙面浮雕上注入灵力,暗门便退了开来,显现出后头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楚铭远走了进去,摆手让暗门阖上。
沿着窄道拐了个弯后,楚铭远进入了一间只有七、八步宽的暗室。里头的三面墙上,靠满了青铜造的架子,架上的灯却零零星星不到十盏。其中有些灯尚且亮着,有些早已熄灭,更有唯一一盏竟然燃着内紫外黑的冷焰,光芒黯淡,几乎已说不上是「灯」了。
楚铭远一眼就找到那盏怪异的灯,勾起浅笑走上前,以指腹抚过灯座上的字和符咒暗纹。
那灯座上,赫然刻着「苏长宁」三个字。
楚铭远将那盏魂灯托在掌上,于一片死寂中悄声自语道:「没想到,我九霄门竟有这等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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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佐度过了他此生以来,最为胆颤心惊的三天。
他替曾尊上在沙场出生入死,也办过无数「要是办不到就提头来请罪」的事,当中有些差事办好了,有些办砸了,但尊上还是让他苟活到了现在。
可或许是尊上近来太和蔼了,阿左又向来记吃不记打,导致他已经有些遗忘尊上不讲理时是什么样的,这三天便格外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