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美好宛如前世,不过虚幻泡影。
──这是你自找的。他告诉自己。
有一回,他在半清醒、半癫狂的状态下,被堕魔的螣蛇吞入腹中。即将被那螣蛇同化时,他却突然忆起,苏长宁曾在前往霜红剑会的路途中,告诉他:「不合剑修之道又如何?大道万千,无论你走哪条路,我总是会和你一起、护你周全的。」
──即便是此时此刻的我吗?他虚弱地笑了出来,胸口涌起一股痛意,激得他一边笑,一边止不住地流泪,却再一次从回忆中汲取了力量。
笑完哭完之后,薛千韶用几乎化骨的双手,死命攥紧了破魔匕,最终在螣蛇体内杀出一条生路,反过来吞食了牠的心脏。自此,他的功力突然大增,就此修出魔婴,再无敌手。
他成为了无明圣渊最钟爱的孩子,接着……
弑母。
◆
大梦醒,薛千韶从名为死亡的永眠中脱身。一时之间,虚虚实实的记忆纷沓而来,无数思绪飞掠心头,竟使他气血翻涌,一口血哽在喉口。薛千韶忙撑起身半坐起来,咳个不停。
身边的人被他惊着了,迟了好一会才按住他的肩,惊惶地问道:「你怎么……」
薛千韶没听他说完,便已将他的手狠狠拍开。迅速平复躁动的灵气后,他才再次睁目,朝着身旁欲言又止的人斜去一眼。
隳星张口欲言,却自知理亏,最后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好啊。薛千韶心想,既然你不说,那就由我来说。
他道:「这下可满意了?」
薛千韶开口后,隳星便诧异而小心地望向他,薛千韶却没再回头看他,只是细细抚平衣领,平复着心绪。
在梦中,薛千韶晓得离开圣渊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亲自剖开圣渊母亲的肚腹,破界而出。但他却并未这么做,因为到了最后,他已经彻底厌弃自己,只想揣着前半生的珍贵回忆,与圣渊同归于尽。
长久以来的厮杀和吞食,让他的心神无比倦怠,而既然对人世已无留恋,他便想好好阖上眼。
可那却只不过是一场梦,他反因此醒了过来。
真实记忆归位之时,薛千韶立刻察觉,这场梦境只可能是隳星魔尊的手笔。
──但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薛千韶无法确知,魔尊如此安排究竟是想得到什么结果,只能将之视作一场报复:昔日他害苏长宁坠入圣渊,所以他便要他也经历一回。
反思过近日发生的所有事件后,薛千韶更觉不寒而栗。自地宫至淮城,最后到了孤鸣境,若一切都是他有意引导……
薛千韶的眼神变得凌厉,语带讽意地扬声道:「让我来猜猜,阁下是从何时开始布置这一切的?是在破界之时动过手脚,确保我等落到淮城?或者在地宫中,我鼓琴助阵、受蛊惑而心神松动之时?或是还要更早,打从让我答应双修的条件开始,阁下就已下定了决心?做得这般滴水不露,阁下真当算无遗策。」
薛千韶勾起冷笑,一面慢条斯理地系上身侧的衣带,垂着眸续道:「明明有这样多巧合,我却为何没能看出来?……是了,阁下说过,因为我是『自愿被骗』的。落入如此境地,是我自己无能,又怎能怪你?」
他确实看不透隳星这一连串安排的目的,可他只要低下头,看一看此刻这般狼狈的自己,一切还有什么难猜呢?
魔尊在地宫中骗得他真心相护,利用薛家旧事使他心神脆弱,又趁那时与他倾吐衷肠,让薛千韶几乎相信自己是特别的,以至于半推半就卸下心防,与他欢好──随后,魔尊再让他发觉,一切爱恨嗔痴都是虚妄,只是精心安排的一出戏、一场梦。
将他的心哄骗到手,再轻易覆手摔碎,或许就是魔尊的目的了?
在此之前,薛千韶并不认为自己曾把心交托出去。可若非如此,又要如何解释此刻他心口锋利的痛意,以及排遣不去的浓浓失望?
原来情之一字的滋味,乃是痛彻心扉。怎么就从没有人告诉过他呢?
──够了,已经够难看了。薛千韶赤着脚下榻,不再留恋。
但他的衣袖却被拉住了。隳星终于开口,语气干涩地问道:「去哪?」
薛千韶一语不发地拽回袖子,继续往前迈步,却被从后牢牢抱住,一道熟悉而又不甚相同的嗓音传来,令薛千韶心头一颤。
「别走。」
短短两个字,被硬是压抑成了平直的语调,但紧抱着薛千韶的那双手,却用力得发颤,和语气完全是两回事。
薛千韶不过迟疑了一瞬,便被强硬拽了回去,落到他怀中。薛千韶僵硬地擡头一望,见到了一张和隳星魔尊截然不同的俊脸,令他心神恍惚,不知眼前之景是梦是真。
梦中长达百年的似水眷恋,竟像是被唤醒一般,在顷刻间占据心神。
黑发、黑眸,神情淡漠而温柔,长睫沾着湿光,身上穿的还是太鲲山统一服制的青色中衣──这是苏长宁的脸。先前薛千韶带着隳星进淮城前,确实是图方便而给他换了这一身,如今却是搬石头砸中自己的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