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说话?哑巴?”
陆安峦想起来,两天前他在家里客厅拆陈步青从国外寄来的东芝笔记本,陆成江风尘仆仆领着人回来那会儿,这人隐在陆成江身后,他同样没有看清他的脸。
“别问幼稚的问题,跑了两天,还没疯够?”陆成江向左半步挡在男孩身前,切断了陆安峦的视线。
“从今以后,小念和你一起住在家里,小念比你大两岁,你要叫哥哥。小念第一次到北方,不适应不习惯的地方,你要多照顾。”
“呵,我这是凭空多了个哥,还得我伺候?这可太有意思了……”陆安峦扯出一抹走形的笑,后牙咬得登紧,“现在没有外人,陆成江,你就招了吧,他到底是不是你私生子?”
“陆安峦!”
“在这呢!”
“哎哎哎!”保姆眼见父子俩又要走火,连忙踱到陆安峦身边,“你爸这就要回南边去了,安峦不老念叨爸爸么,好不容易见一面,吵吵嚷嚷的干什么?”
“谁念叨他了?人家是大慈善家,资助个学生还管上户口,我念叨不起。”陆安峦露出一边虎牙,山地车推翻在地,抬腿朝陆成江走去,“我就是想弄明白,要进我家门当我哥的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到底——”
他站到陆成江身前,突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陆成江身后那条细瘦的手臂,“敢不敢出来见人?!”
彼时还不叫沈念安的沈念第一次落到陆安峦手里,陆安峦这一拽,倒没奔着把人扯散架去,但沈念在灵堂里跪过三天,跪得比纸还薄,陆安峦几乎没感觉抓住实体,细瘦的男孩就像被弹弓打中的白鸟,扑簌簌滚落下了台阶。
膝盖着地,抹开两寸宽的一道红。
就在枫叶还未染色东山,辽阔的北国原野仍葱郁的初秋,陆安峦第一次看清沈念的脸,也因为弄伤了还没自报家门的“念哥哥”,挨了父亲两个耳光。
而沈念左臂上一块孝布,悄无声息随风飘落,就此揭开了两代人之间,掩埋二十年的新伤旧疤。
第2章沈念
1981年,赶上兴办中等师范学校浪潮的大批毕业生投入到教书育人事业中。这些毕业生大多来自农村,条件困苦,中师生活补助是他们顺利毕业的物质支撑,一群青年靠五分钱的馒头稀饭浇灌旧年代的理想岁月,这其中就包括21岁的沈建平。
遇到陆成江,是在1984年,沈建平刚自愿从城中心小调回父亲曾任教的乡村小学,延续父业,扎根乡间。
那时候78年刮起的春风依旧势头昂扬,东北钢厂正处在全面振兴的新发展时期,工人为增产欢呼雀跃,陆家老爷子却预料到北方式微的苗头,毅然决然将儿子陆成江送到东南,为他在南方的仕途路铺第一块基层砖。
也是那一年,军校毕业的东北大院子弟,遇到了江南水乡含蓄的教书先生,26岁的陆成江与24岁的沈建平,一见如故,就此结成了青葱岁月里最珍贵的挚友。
……
“就这么点事儿?您确定陆成江一见如故的是那人他爸不是他妈?”陆安峦一只脚蹬着医院护理床的床沿,撑起椅子两条腿,前摇后摆,“陆成江总不能跟一个男的生孩子啊?”
“混小子!两个耳光还是不够用,就应该让你爸把你大腿卸了!”
宋挽青今年七十一岁,头发依稀见白,但年轻时的风韵仍有迹可循,一身玄色旗袍,背脊笔直,精力不减,教训孙子说来就来。
陆安峦脑门上“咣、咣”挨了两下,龇牙咧嘴地:“那谁叫陆成江不跟我说明白?光说那人是他资助的一个什么学生,我看他就是心里有鬼!”
“闭嘴吧,再嚷嚷让你爷爷听见了要挨的打可不止这两下。”
“别介,有您打我就够了,老爷子那力道,我爸都扛不住。”陆安峦从椅子上下来,跳到窗台上坐着,正好这时陆岳霆从楼下遛弯回来,退休十四年的老领导闲庭阔步,要不是床头挂着病历卡,谁能知道住院的是他。
“你爸回去了?”老人家昵陆安峦一眼,略微扬扬下巴示意陆安峦过去,陆安峦便又从窗台上跳下,回到病床边的椅子坐好。陆家养男孩一向如此,都比照着训狗来。
“回去了,拢共回来三天,除了看您,净顾着给家里新来那小子上户口、转学籍,要不是临走让我撞上,一眼不稀罕看我。”
“委屈了?”陆岳霆靠回床头,抬手抹了一把陆安峦嘴角的血沫。
陆安峦别过脸,自己又擦了擦,陆成江扇得挺重,他嘴里有口子,这一擦,差点把眼泪蹭出来。
“嗐,男子汉大丈夫,犯得着跟他耍贱,我不委屈,不委屈……”
“不委屈就早点回家,家里王妈跟你奶奶说了,在外面野三天,进院就跟你爸顶嘴,脾气比个头儿窜得快。”
“那他一声不响就往家里头带人,还唯独不跟我说明白,我生气……也是应该。”陆安峦越说声儿越小,最后干脆整个人扭到一边儿,捞起扔在床脚的包,起身闷头往外走。
“您别老不听医嘱,争取尽快把烟戒了,早点出院。”
“你说他也没用,老东西犟七十年了,不把自己折腾咽气不能服。”宋挽青送陆安峦到门口,往他裤兜里放了一包医院给的消毒棉。
“奶奶你也别太累,我回家叫王妈过来,你歇一歇。”陆安峦背上包,剩的一罐可乐还在包里,磕在后背“咚”的一声。
“不用,王妈不在家看着你更要无法无天。老老实实回家去,你爷爷这边我顾得过来。”
“那行吧,那我、那我就回去了……”陆安峦倚着门框,说走,却又不迈步子。
宋挽青知道小子计较家里忽然多出个人,她看向陆岳霆,陆岳霆也正看着她,空气在这时静了几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