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
大帐中,西吉斯蒙德将手中的酒杯猛地向前砸去,一个端着酒具的仆人躲闪不及挨了一下。随着一声破碎交响曲,地上多了一堆碎玻璃以及一地的暗红色葡萄酒。仆人害怕责罚,连忙清理起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为此遭到惩罚。
圆桌上,一个身着东欧风格贵族服饰,留着浓密黑胡的卷发男人面露惧色,他想开口安慰一下眼前犹如怒狮的匈牙利王,但又害怕对方迁怒于自己,始终沉默不语。
发泄完的西吉斯蒙德重新坐下,深呼吸后面无表情地对桌上的来客致了个歉:
“让汝看了笑话,深感抱歉。”
那人见状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这种消息是谁听到都会愤怒的。”
圆桌上陈列着一封打开的信件,是特使寄来的,上面一五一十地记录着法兰西十字军的种种劣行。西吉斯蒙德为此愤怒,倒不是说反对他们杀死异教徒,只是难以忍受他们愈发膨胀的主观能动性,尤其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攻击投降的要塞。
“这群拉丁人,每一个毛孔都流着野蛮的血。”他试探性地说了一句话。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西吉斯蒙德显然怒火未消,抓起一边的酒杯一饮而尽,“他们完全无法理解朕为此次圣战所付之苦心,所幸今日汝带回了瓦拉几亚的好消息。”
“怎么能没有好消息呢,”贵族站起来,朝西吉斯蒙德行了一礼,“要是没有您的军队相助,我,米尔恰,又怎么能从奥斯曼人那里夺回瓦拉几亚王冠呢?”
“汝多礼了。瓦拉几亚东同奥斯曼国接壤之前线,西亦同我匈牙利国接壤,互为唇齿,今汝有难,何有不帮之理。”
米尔恰举杯欲饮,发现杯中已经无酒,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为其满上。
“贵国的马扎尔骠骑与库曼战士真如米迦勒赐福一般,”米尔恰同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昔日完全无力挑战的奥斯曼军,贵军轻而易举就击败他们并带领我军饮马多瑙河,您对我国有再建之功,我们定举全国之力报答。”
“汝如此说,朕深感欣慰。”西吉斯蒙德起身,往前踱步,“众所周知,多瑙河下游直通广袤黑海,渡过马尔马拉海后便同爱琴海相连。数日前,安东尼奥总督与胡安大团长麾下之船队突破奥斯曼海军封锁,现已到达瓦尔纳周边。只望汝能作为瓦拉几亚大公确保我军对多瑙河下游之实控。若可,来自欧洲各地的支援便将为我军行动助力颇多。”
“这些我自然明白。不论是报答您的相助亦或是为了天国的事业,我都必然全力以赴。”
西吉斯蒙德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磐石一般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随后他走出大帐,米尔恰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外面刚刚下过雨,天空中雾蒙蒙的一片,连空气都湿润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只是,这特兰西瓦尼亚大公还是未能就位,”西吉斯蒙德望向北方,数个群山之后就是匈牙利的方向,“尽管这匈牙利长期就存在贵族势力强大之传统,可终无一人如他一般对朕之手谕充耳不闻。”
“您作为德意志人,却要统治这样一个语言文化都有所不同的国度,相比十分操劳吧?”
作为卢森堡家族现今公认能力最为强劲之人,他在年纪尚幼时就被其父,波西米亚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四世安排娶了前匈牙利王,安茹的路易大帝的女儿玛丽。父亲与岳父接连离世后,他和玛丽一同统治了匈牙利。但就同他的岳父一样,他也遇到了当地人不服管的问题。他自己是德意志人,玛丽则是法兰西人,为了维护统治他不得不以法律确定匈牙利贵族们的特权。王位得以稳固,但他手头能调集的资源却远远没有版图所划的那样大,这也是他为何选择拉拢在基督教世界风评颇糟的库曼人。
“或许,是对方的信使还在路上吧?毕竟特兰西瓦尼亚离多瑙河着实不近。”
“若真是如此,那倒还好,”西吉斯蒙德从袖口中将手取出,置于空气中像是感受水雾,“数年前,在科索沃那场同奥斯曼国的大战,汝可曾耳闻?”
米尔恰显然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把话题拐到这里来,沉默半晌后,战战兢兢地说:
“是的,塞尔维亚前大公拉扎尔折戟于此。”
“不止这些。”西吉斯蒙德将手收回袖口,“朕可以充分肯定塞尔维亚站到了对立面。”
“这是……真的吗?”米尔恰显然难以接受这一说法。
“汝可观此信件。”西吉斯蒙德转过身,将一卷羊皮纸递给米尔恰。
打开一看,上面的内容让米尔恰不禁冒出冷汗。
“怎会如此……斯特凡他……”米尔恰合上羊皮纸,神情显得有些恍惚。
“很遗憾,此皆为真实。”西吉斯蒙德摇了摇头,“自我军进入巴尔干,斯特凡大公同奥斯曼苏丹所通书信数目日益增加。虽始终未能查获此类书信,可在此战事将起之际同敌军首脑联系如此频繁,作为统帅,不可不从最坏之处考虑矣。”
“这莫非也是您未进入塞尔维亚国土的原因?”
“正是,可惜法兰西人为此一无所知。此亦为朕严令对方放缓行军之用意,可他们多次不以为意,还屡次同朕作对,基督在上,主真有在为此次行动给予祝福吗?”
“此不过为耶稣的考验罢了,”米尔恰又朝西吉斯蒙德庄严地行了一礼,“您不妨想想在圣地建立海外领土的先辈们,他们在小亚细亚乃至黎凡特不也是克服了耶稣的重重考验吗?而且,此次十字军精锐程度前所未有,又怎会败于异教徒之手?”
“汝之自信为善,可凡事亦不应遗忘冷静。作为一国之主,汝更应掌握才是。”
西吉斯蒙德没有理他,只是又往大帐的方向走去,中途还像着凉似的理了理身上的名贵大衣。进了帐,坐回自己的位置,说:
“汝认为,朕在接到前方消息时为何如此震怒?”
听毕,米尔恰心中泛起无数问号。按理来说法兰西人攻占了异教徒桥头堡,也给了敌军一个下马威,理应高兴才是。
“照原计划,我军第一步应先为驱逐保加利亚当地之敌,之后再尝试扩大战线以求解放巴尔干。奥雷霍沃作为保加利亚要地,纵有奥斯曼军驻守,居民也多为保加利亚人。他们皆未改信异教,亦渴望脱离新月之枷锁。朕本欲将此作为中转站,建设为我军此后收复阿德里安堡乃至解围君士坦丁堡之后勤基地,可法兰西人却为一己之私纵火将其毁坏,末了还将当地保加利亚居民变卖为奴肆意羞辱。我军远道而来,本就急需当地居民提供向导之助,如今滥害暴行传开,其余东正百姓仅会更为惧怕我军,若他们出于憎恨同异教徒联手,我军怕是凶多吉少。”
一阵长久的沉默。作为东正教徒,米尔恰比任何人都懂得西吉斯蒙德的话,那是对于任何一个东正教徒来说都不可能轻易抹除的记忆。
自1054年西方拉丁教会与东方正教会分裂以来,双方的关系就在走向恶化。随之而来的十字军东征初期虽帮助风雨飘摇的拜占庭收复了尼西亚与尼科米底亚,但双方的关系始终未能修复,就像一个永远摆动的天平般一直不曾停歇。1204年,这份脆弱的平衡彻底走向崩盘,君士坦丁堡数个世纪的珍藏被拉丁人劫掠一空,随之而来的是动荡的拉丁伪政权以及双方势同水火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