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食物的香味不断飘进书房,雨苓改完了学生的作业,来到客厅,对著满室的花香与阳光,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短暂迷惘。那种温馨家庭的感觉在父母亲相继去世后,就不曾在这个屋子里出现过。雨苓心里浮起了莫名的感动,仿佛身在梦里,只是,会不会等会儿梦醒了,她又要回到原来的一室清冷?
纪方端菜出来,看到雨苓失神地对著客厅发呆,对她此刻的感受了然于心的他,笑了笑,说道:“忙完了吗?休息一下,马上就可以开动了!”
雨苓闻言,心底顿时滑过一股暖流,眼眶更是一热,她回过头,一脸疑惑地望著纪方。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强行介入她的生活,甚至是琐碎的饮食起居,却又是那么自然坦荡,没有一点突兀的感觉。
更奇怪的是,自己对于这样的打扰方式却没有排斥的反应,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两人就是这样生活著……
红树林是雨苓家附近有名的观光景点,也是以前她和家纬最常驻足散步谈心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提醒著她过往的所有,所以她一直很不愿意再来到这儿,怕自己一个下小心,又会掉入那回忆的深渊。而今天,在知道家纬仍安然地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后,她终于第一次回到了旧地,她该用怎样的心情,来凭吊那一段逝去的恋情和青春呢?
纪方见雨苓一路神情落寞地沈思著,知道她必定又是想起那些陈年旧事了。他不愿看到她的感伤表情,便开始问东问西,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雨苓,这是什么?”
“这就是水笔仔,一种典型的胎生植物,也是这里最具代表性的植物,旁边是咸草及芦苇,还有你看,那里有一只大蝥的叫作招潮蟹,躲在泥巴里装死的叫作弹涂鱼……不过,这里最多的还是候鸟,来来去去,种类特别多。”雨苓很认真地为纪方一一介绍著,倒真像个专业的向导。
纪方笑了。“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上课?”
雨苓被纪方一调侃,不觉腼覥地笑笑,脸庞升起一片酡红,令纪方又是一个失神,只怔愣地盯著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了。而雨苓也在纪方放肆的注视眼光中呆掉了,空气中忽地有一股不寻常的氛围,正缓缓地流动著……
“呃……嗯……你刚刚说那个有一只大蝥又长得很诡异的螃蟹,叫作招潮蟹?它怎么会长成这副德行?”纪方总算寻回自己的神智,赶紧找个安全的话题,和她攀谈起来。
“那是公蟹才有的特徵,能展示它的权威与雄风,也可以当作武器,击退敌人,还有为了……求偶。”雨苓说到这儿,觉得极下自然,又习惯性地低下头去了。
看她娇羞的模样,纪方真是觉得又好笑又喜欢。在国外接触到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开放,整天性啊爱的挂在嘴边,也从未见过哪一个害羞脸红的,而雨苓不过说个『求偶』两字,竟然就可以羞赧至此,那种感觉又不像是忸怩作态,真是单纯得令人不禁摇头。
“哇!它要整天举著那只跟身体差不多重的大手,一定很累吧?求偶有没有成功不知道,倒是迟早一定会得肌腱炎或是关节炎,而且老了以后一定整天腰酸背痛,又下知道上哪儿去做复健,真是可怜啊!”
纪方体贴地说著轻松的笑话,化解了雨苓的尴尬。她被他幽默的言谈逗得不觉莞尔,慢慢地也不再那般拘谨,开始回应著他的逗趣。“吃饭时才累呢,母的招潮蟹可以用两只手进食,而它却只能用一只手!”
“哇!这么惨啊,这么重的负担,却又没办法吃得比别人多,唉,男人真命苦呀!”
就这样,两人说说笑笑的闲逛著,不知不觉,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也渐渐淡去了,走到一条窄小的步道时,纪方悄悄地牵起雨苓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走著,像是捧著他最珍惜的至宝一般,不敢有所疏忽。同时间里,雨苓感受到他坚定的大掌传递过来源源不断的温暖,一点一滴的进驻到她的心灵深处,让她一向坚强的防护也跟著撤除了……她好伯,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是全军覆没,她不敢放任自己沉沦啊!雨苓心中警铃倏地大响,她急忙想抽出手来,没想到一抬头,竟跌入一潭好深好深的眸光……
纪方握著她柔软的小手,痴望著她如晚霞般红艳的娇颜,心中窜起一股冲动,直想亲吻那粉嫩的脸颊,进攻那娇艳欲滴的红唇……
察觉到自己的失控,纪方狠狠地甩甩头,从来他都不是一个冲动的男人,这名女子竟然如此轻易地诱醒他蛰伏多年的情欲,他究竟怎么了?!
两人各怀心事的相互凝望著,一种奇异而滚烫的情愫已经偷偷在两人之间漾开。初春时节,枝头有一些嫩绿的新芽正悄悄冒出,落日把天边染成一片金黄,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湿地上悠闲地觅食著,纪方此刻心中充斥著满满的喜悦,如果能牵著她的手,伴著这静谧迷人的风景,就这样一路走下去,岂不是太幸福了?
踩著余晖,两人缓缓地散步回到雨苓的住家,来到公寓门口,住在对门的李妈妈正推著小孙子在楼下闲晃著,见到雨苓和一个高大斯文的男人手牵手散步回来,立刻一脸惊喜地嚷嚷起来——
“雨苓,散步啊?这位是你男朋友啊?好帅的小伙子!难怪李妈妈介绍的,你都不喜欢,早点告诉我不就得了吗?害我为你担心了好久,就怕没人可以照顾你,唉,你母亲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你哟!就是什么事都往心里面藏!”
雨苓一听,尴尬地杵在那儿,急忙抽出了被紧握的手,脸上又是一阵红晕,赶紧解释著:“李妈妈,你不要乱说,他是……他是……嗯……一个朋友……”
“您好,我姓纪,是雨苓的好朋友,最近刚从美国回来。”看著雨苓的慌乱无措,纪方主动和善地向李妈妈解释,替雨苓解了围。
“美国?喔……这样……”
李妈妈依稀记得,好多年以前,雨苓好像有交一个男朋友,后来有一段时间也没再看见过他,听说是去美国读书了。这个雨苓啊,自从她双亲去世之后,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真教人心疼哪!还好,现在男朋友回来了,也许很快就可以帮她办喜事啦!只是……怎么这个男人和以前她见过的那个不太一样啊?
“李妈妈,您忙,我先上去了!”雨苓看李妈妈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岔了,但也不愿多做解释,只想赶紧逃脱这困窘,匆匆忙忙地打了声招呼,就迳自上楼了。
纪方了解雨苓仍无法对那段不堪的过往释怀,更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目送著雨苓仓皇而逃的背影,他也只好对李妈妈礼貌地点头致意后,才慢慢走了上去。
一进门,只见雨苓独自站在落地窗前,凝望著慢慢变得灰暗的天际。
雨苓心中恨恨地怨怪著自己,究竟是哪里失控了?为什么如此轻易的被一个犹是陌生的人扰乱了一切的平静?难道她忘了曾有过的伤痛?拥有过后的失去更令人难以平复,那些伤痕历历如昨,她怎么都忘了呢?只不过是一点点的温柔,便令她弃械投降,难道多年来的武装防范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不,今天这温馨写意的一天,其实都只是假象,很快就会消失了!日子也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依循著多年来相同的轨迹运行下去,不会有所改变!
纪方看著她瘦弱的背影,只想将那身影紧紧的拥入怀里,轻声安慰她,抹去她的泪水,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站在她的身后,随著她的情绪起伏牵扯著……
“纪先生,我累了,不送你了。”雨苓知道他站在身后很久了,她刻意冷淡地说著,甚至不愿回头,怕自己一面对那张始终温柔的笑脸,所有好不容易才又武装奸的情绪又将崩塌溃散。她现在只想把这一整天的错觉做个结束,不想再依恋这种短暂的温柔……
“雨苓,不要这样,我没有想过要破坏你的平静生活,我只是单纯地想照顾你、关心你,我知道你害怕未知的将来,更害怕过去的梦魇,可是裹足不前只会让你与人群愈来愈疏离,我希望不要因为一次伤害,就让你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人还是应该要善待自己的!”
“不必了,我一个人生活得很好,过去的事我不会怪你们任何人,是我自己太儍……而且,现在这些也都不重要了,到此为止吧,我不希望我们之间还有任何的牵扯,收起你的同情与怜悯,回去吧!”雨苓仍是没有回头,冷冷地下了逐客令,现在她只想关起门来,好好整理那令人头痛欲裂又杂乱无章的思绪。
“不,雨苓,相信我,我只是真诚地想交你这个朋友,我知道现在你的心情很乱,我再怎么解释你都听不进去,我只希望,当你静下心来的时候,好好想一想,不要一下子就把我排挤在外,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