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孙小茹愣住了。愣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她指着警察,笑得直不起腰来:“你们简直太专业了,警察叔叔,你们是我永远绝对唯一的偶像。”
两个警察不动声色,看着她兀自大笑。好一会儿,孙小茹终于止住笑,颇为得意地问警察:“你们怀疑我和她是一伙儿的?那女的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你突然不见了她很担心你。并且,她绝不相信你是小偷。她跟我们作证说认识你,你是她的校友,她曾经是美院的学生,你们肯定见过。”瘦警察缓了一下,然后问:“是这样吗孙小茹?你是美院的学生吗?”
孙小茹恍惚了一下,随即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这么说你们不是同伙儿?”
“不是,谁会找那样儿的同伙儿!眼神儿发散,恍恍惚惚跟掉了魂儿似的。”孙小茹侧着脸,回答得有气无力。
“那么说是巧合了?你们之前并不认识,是在女洗手间门口偶然碰见的。”
“之前不认识是真的,但偶然不算。我是故意把包给她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就因为在咖啡馆里那男的老盯着她看,我讨厌她。就这原因,没别的。”
“哪个男的?”
“丢包那个。哦,对,就是你们说的那什么——失主。”
“你的意思是,失主和那姑娘认识?他们之前在咖啡馆见过?”
“谁说他们认识了?我可没说。”孙小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眯着眼睛回味悠长地说:“那男的可真帅!我盯了他一个多小时,我发誓,我当时绝对没想动他那包儿,我都没发现他有包,净欣赏脸了。后来那女的进来坐他斜对面,他就一直盯那女的看。我挺生气,为引起那男的注意我才拿的包,我真就想逗他玩玩,让他注意我。”
“然后呢?”
“然后你们不都知道了吗?真他妈倒霉!包刚拿到手,那男的还没系完鞋带儿一个保安就进来了。我以为他是冲我来的,直接就走了。一走我就后悔了,打草惊蛇了不是?很快,我就发现好多保安一边接报话机一边往一个方向跑,我赶紧往反方向走。我知道商场有个靠近步行街的左侧门,只要从侧门儿出去就没事儿了。可是真巧,我都要出门儿了,突然发现那女的站在洗手间门口儿。我就临时改主意了,既然跟男的没缘分,那就逗女的玩玩儿吧。那男的不是爱看她嘛,我索性给他俩牵个红线儿好了,让他们以后好好看吧。”说着,孙小茹挑挑嘴角:“从另一个角度讲,我这还是做好事儿呢!成人之美,功德无量。”
“啪!”胖警察终于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再次拍响了桌子。
尚真哈哈大笑。
那天在派出所,尚真听完案情介绍就笑了。一场误会,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把误会解除了。瘦警察是她的老熟人,也是城南路派出所的指导员,姓徐。以前尚真刚进报社的时候跑政法口儿,经常跟基层派出所打交道,但凡所长指导员这些老面孔都认识。有些人,比如这个脸面瘦削的徐指导员,私下还有交情,关系一直不错。不过,笑着笑着尚真忽然有了个突如其来想法——见见孙小茹。不知为何,她很想看看这个被尚美认作师妹的惯偷究竟何许人也。 。。
五 偷窃癖(3)
她把想法跟徐指导一说,徐指导立马儿上上下下打量起她来。尚真有些懵了:“是不是太唐突?涉及案情机密?要不我私事公办吧,就社会治安这块儿做个选题,重点报报你们所怎么样?”
徐指导笑着点点头:“尚真啊,人家都说你机遇好,当年好几个跑政法口儿的姑娘小伙儿,就你提成了副主任。这才几年呢?不过我当时就有不同看法,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干活儿较真儿,有股子韧劲儿。今天我发现还不光是这个原因,还有你的眼光,独到啊!怎么一下子就看出这个孙小茹有来头?”
哦?尚真一下子来了兴致。说实话,她开始不过是好奇,觉得这女孩儿和尚美有关,还被尚美认作师妹,想见识见识而已。不过经徐指导这么一说,她的胃口一下子被吊了起来,对这个孙小茹充满了探究的欲望。索性,尚真借着徐指导还没吃晚饭的话茬儿,连拉带拽地硬是把徐指导请了出来。两人就近找了家湘菜馆,边吃边聊,一直聊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尽兴而散。
回家路上,雨已经停了,整个城市笼罩在清新微凉的夜色里。许久不见的月亮也从云层后面现出身形,光晕朦胧,轻纱薄雾般曼妙生姿。尚真看着天,想象着尚美拖着行李箱一路小跑着进安检口的样子,无声地笑起来。也许此刻尚美还在飞机上吧?她应该赶得上飞机,虽说时间紧了点儿,但如果路上不塞车,还应该来得及。她回想起尚美今天的遭遇,觉得有点荒谬,有点巧合,还有点似是而非的宿命。如果跟李昂说起来,她相信李昂一定会怀疑地摇头:不可能,怎么跟电影似的?其实,不仅是跟电影相似,是比电影还好。真正的生活永远是最好的戏剧,充斥着意想不到的冲突和纠结,也暗藏着柳暗花明却自然而然的解决方式。再高明的作家、再精巧的布局,都比不过真实的生活来得精彩玄妙。
还有,尚真有了一些新的感触,或者说,是今天新的收获。她想再写一部小说,一部反映特殊环境下人性成长和扭曲的半纪实小说。主人公就是孙小茹——一个不到九岁就改变了一干亲人命运的小女孩儿。吃饭前,她和徐指导从派出所往外走,正看见两个民警押着孙小茹上车,说是要送她去拘留所。由于这次案子金额挺大,孙小茹可能要被判上几年了。她在车门前冲徐指导挥手微笑:警察叔叔,回见。眼光在尚真脸上短短一瞥,清澈而安静。突然的,尚真觉出了疼,仿佛那一瞥是刀,在她心上划出了清晰易见的伤痕。她觉得这女孩儿面熟,那眼神和笑容怎么酷似《大明宫词》里周迅扮演的小太平呢?看上去纯真干净,带着孩子般不谙世事的无辜。某个瞬间,尚真竟然有种冲动,想冲上去揽住她单薄的肩头,像当年呵护尚美那样带她回家。
尚真不能相信,这样的女孩儿竟然是个惯偷?她又怎么敢相信,这是个从十二岁开始就频繁出入派出所的常客?都说相由心生、眼神不会撒谎,可为什么?这样一个盗窃惯犯的眼神却孩子般纯洁无辜呢?她记得,徐指导在吃饭时曾这样说过:孙小茹是个奇怪的个例,她的偷窃历史长,屡教屡犯,不能自控。但她和其他惯犯不同,她偷窃不是为钱,是习惯。或者说,偷窃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们平常习惯散步、唱歌一样,她喜欢偷窃。这种行为在心理学上叫“偷窃癖”,是一种典型的心理疾病。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五 偷窃癖(4)
偷窃癖?尚真觉得这个词听上去很熟悉。但仔细想想,又感觉知道得并不详尽,有点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很不确切。
回到家,尚真立即上网。她在百度里输入“偷窃癖”三个字,一打回车,出现了无数条信息。她打开貌似详尽的一条,逐字逐句认真看下去。信息上说:偷窃癖不能简单地归咎于道德品质差,这其实是一种心理障碍的外在表现。它是指一种反复出现且没有明确目的、纯粹是出于一种无法抗拒的内心冲动而进行的偷窃行为。偷窃癖的最大特点就是不断重复地偷,不能自控。和一般偷窃行为不同,偷窃癖患者偷东西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物质上的需要,主要是通过偷窃过程获得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偷窃癖患者一遇到偷窃的机会,就会心跳加快、精神紧张,产生一种迫切希望偷窃的冲动,而每当偷窃完成后,就有一种紧张释放后的满足*。不少偷窃癖患者在偷窃中被发现甚至被殴打,但这也不能阻止他们继续偷窃,因为连这些惩罚也会给他们带来受人关注的*。明明不缺钱,为什么会出现反复偷窃的冲动呢?偷窃癖的外在表现是偷,但根源却是焦虑、抑郁等不良心理。这多与患者儿时的成长经历有关。比如,很多“偷窃癖”患者都是单亲家庭长大的,或从小缺乏父母关爱等。儿童时期,缺乏关爱的一些孩子可能通过恶作剧、偷东西等坏行为以引起父母关注,从而获取情感上的需要;随着年龄增长,长期以来爱的缺失所带来的焦虑和不安全感积聚成疾,会导致他们出现一种心理障碍,偷窃癖就是其中一种。偷窃,让他们享受到紧张刺激的*,而当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被人发现或让他遭受惩罚时,心理上获得一种受人关注的满足,弥补其情感上的缺乏,更让他们无法自拔……
尚真盯着电脑屏幕,久久愣怔。她想起了某年冬天的傍晚,年幼的自己因为和父亲顶嘴被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那记耳光不仅让她脸颊红肿、嘴唇破裂,更导致了她的左耳从此失聪。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在心里对父亲埋下了深刻的怨恨,她深深厌恶那个整天眉头紧锁、暴躁寡言的男人。那记耳光,似乎将生命里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突然打少了、打没了。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在她成长的每一天每一个时刻,她的内心都如同一丛开在暗处的小花,寂寞卑微却又顽强庞杂。不管表面多么光鲜明媚,也不管生活事业多么有条不紊,她的内心都是惶恐自卑、疑虑重重的。仿佛心的某处藏有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黑洞,在阴暗处闪烁着幽冥诡异的磷火,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她的光热、安全和快乐。她时常感觉孤独,在人群中,在掌声里,在一个又一个男人温暖炽热的胸口上,她依然孤独。
冷而漫长的孤独。
直到有一天,直到她坐在盛夏的沙滩上,看着自己蹒跚学步的儿子跟在丈夫身后嬉戏;直到她幼小的儿子差点摔倒,而她和丈夫不约而同地冲上前去。儿子被两人稳稳地托在手里,一手一个搂着她和丈夫的脖子,软软的小嘴蹭着她的发丝和耳垂:妈妈我爱你;一转头:爸爸我爱你。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决堤似的汹涌而下,把僵硬寒冷了多年的心刹那间泡得很软很暖和。她终于明白,她心灵的某一部分已被留在童年那个冬天太长、太久了。它们保持着幼年的形状被冷冻在那个夜晚,拒绝长大亦无法带走,始终以最初的模样倔强执著地等待着。而等待的,不过是一种最简单、最天然,同时也是最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