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层的怨恨,他有点懊恼地看着叶普盖尼在锁骨处打转的手指,忍着自己的怒气。
晚上,阿伯特邀请叶普盖尼一起去参加毕业生的聚会,叶普盖尼知道阿列克谢也会在,但是他对此并不畏惧,他甚至感到自己正一点点在这战争中占据上风。
这是圣彼得堡美好的夏夜,士官生们脱去了严实的制服,围在篝火边喝酒、唱歌、聊着往事与前程。别离的愁情和奔向前程的激动,让大家都显得情绪高昂。阿伯特喝得有点太多,胡乱叫嚷着,库里克沉默着,使出十足的力气紧紧抓住他,把他限制在自己的怀抱里。与之相反的是阿列克谢,平常兴致很高的他今晚坐在火堆旁一直往自己嘴里灌酒,一言不发。叶普盖尼隔着熊熊的火焰看着自己的前任情人,他们偶尔会目光相接,阿列克谢的眼睛里有一种深刻的隐痛和不甘,但是叶普盖尼不再是那个看着情人委屈神情就会妥协的小男孩,他自然地和人交谈着,不理会火焰另一边阿列克谢的情绪。
酒喝到半夜,大家惯常地开始谈论起了女人和情事,有人说着最近城郊来了一群吉普赛人,棕色肌肤的女郎风情万种,一头黑色的长发更是诱人,在哄笑声和下流笑话中,阿列克谢低着头拨弄着手里的酒瓶,低沉地说道:我还是更喜欢金发。士官生们好奇地叫了起来:为什么啊,廖莎?
阿列克谢捏着酒瓶,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道:因为,因为我曾经能够摸到它。
说着阿列克谢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向火焰对面,满脸都是眼泪。
这个晚上,叶普盖尼一点酒都没有沾,他保持着惊人的冷静和克制,看着他的前任情人在他面前一点点溃不成军,他微笑着说道:廖莎,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是理所当然属于你的。
阿列克谢几乎马上就要跃过火焰冲向他,叶普盖尼握住了藏在衣襟里的一把匕首,想着无论阿列克谢是要冲过来杀掉他或者亲吻他,他都不会对阿列克谢客气。好在库里克紧紧地按住了阿列克谢的肩膀,平静地说道:廖莎,热尼亚说得对。
阿列克谢把自己手里的酒砸进了篝火堆里,起身走掉了。叶普盖尼看着那突然暴起的火焰,看着阿列克谢惨痛的表情,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手腕处的十字架纹身,一种刺痛而骄傲的感受带给他别样的快乐。
是的。也该轮到阿列克谢体会一下不受控制的情感有多可怕、崩溃掉的尊严有多痛苦、不能克制的冲动有多磨人、一个人永远在输给另一个人有多难受。以前总是阿列克谢掌握着两个人关系的钥匙与控制权,现在该是叶普盖尼夺回主动权的时刻了。
第二天一早,叶普盖尼去送别阿伯特和库里克,他真实地难过起来。温柔热情的诗人和沉默坚毅的军人,以及与他们相关的一切,伏特加、诗歌、音乐、小酒馆的寻欢、美人窗下的矗立,都显得遥远和珍贵。叶普盖尼和一群低年级的士官生一起来送别这群毕业生,他们互相拥抱着献出彼此的祝福。阿列克谢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有力地拥抱着每一个人,亲吻着大家的面颊做出道别。轮到叶普盖尼的时候,阿列克谢有点愣住了,然后他怀着一种恶毒的笑容,靠近了叶普盖尼的嘴唇,叶普盖尼惊了一下,想把头侧过去已经来不及,但是阿列克谢在几乎要贴上他嘴唇的地方停了下来,慢慢地退了回来,用一种冷漠的声音说道:哦,我忘了,热尼亚你很讨厌这个,觉得很恶心。
在一群士官生疑惑不解的目光里,在叶普盖尼冷淡而高傲的眼神里,阿列克谢抱着双手,微笑着解释道:热尼亚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是阿列克谢去往南方赴任前和叶普盖尼最后的对话。一直到夏天结束,黄叶再次铺满了圣彼得堡,叶普盖尼都没再看到过他。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于这一年的十一月,陛下突然去世了。整个帝国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氛围,暗流就像不断飞落的黄叶,散落在圣彼得堡的每一个细微角落。连上校也找叶普盖尼谈了几次,问他和阿列克谢以及阿伯特还有没有联系。库里克倒是趁这个机会先回到了圣彼得堡,他的家里准备为他在新皇帝的麾下谋求一个前程,先把他塞到了皇宫里面去任职了。
十一月底的一天,叶普盖尼看到了库里克正在广场上和一个女孩说着什么。那个女孩的背影看起来相当眼熟,她焦急地捉着库里克的胳膊嘱咐着什么。很少看到女人追到学校里来纠缠士官生,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对。库里克还是如往常一样神色严肃,他极力安抚着那个女孩,简短有力地讲着什么。库里克很快就看到了叶普盖尼,招手让他过来,那个女孩也转过身来,叶普盖尼发现这也是一位老熟人——爱莲娜帕夫洛娃一改往日轻松调皮的神情,眼睛里全是焦躁与不安。她咬着嘴唇看着叶普盖尼,努力用轻松的语气打着招呼。
库里克郑重地亲吻了一下爱莲娜的额头,拜托叶普盖尼把这位公主送回到她的府邸。叶普盖尼看着坐在对面脸色焦灼的爱莲娜,开口问道:是沙夏出了什么事情吗?
爱莲娜抬头焦急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还没有。我只是来跟伊留什卡要一个军人的承诺。
叶普盖尼继续谨慎地问道:如果是为了保护沙夏,你也可以告诉我。
爱莲娜在焦急中笑了起来:不,不是为了保护沙夏,沙夏需要的不是保护。说着这位小姐停顿了下来,看着窗外轻轻说:沙夏需要的是理解与成全。
十二月静默地来临了,新的皇帝登上了宝座。圣彼得堡大雪纷飞,酷寒异常,仿佛是整个西伯利亚从空中倾泄而下。在夜晚,叶普盖尼点燃壁炉的火焰,坐在炉火前读着一本书,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有人敲击窗户的声音,像是一只从春天穿越而来的布谷鸟。他抬起头,看到在结满冰霜的窗户后面,有人不知死活地攀爬在寒冬冰冷的墙壁上,敲打着玻璃。
叶普盖尼知道那是谁,那个人从前就不止一次地从窗户跳进来,像一团火焰一样钻进他的被窝。叶普盖尼想了想,还是自信满满地走过去打开了窗户,随着漫天纷飞的雪花,阿列克谢跳进了这个熟悉的房间,和记忆中一样,抖落着头发和肩上的碎雪。
但是,这一位阿列克谢不会再像记忆中一样,撒娇着向叶普盖尼索求温暖和热情。他站立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雪花在他头发上渐渐融化,湿漉漉的金棕色沉重地贴在他的脸上,像是被打湿了的阳光。一种深厚和沉重的氛围从阿列克谢身上弥漫出来,充斥着整个房间。这是叶普盖尼从未见过的阿列克谢,带着悲哀与神圣的气息。
阿列克谢这段时间以来又瘦了一些,脸庞的线条显得干脆利落,灰绿色的眼睛因为寒冷变得透明而接近灰质,如同结冰的初春。他一言不发,左腿向前迈了半步,右腿弯曲下跪;右手压左手放于左膝上;挺胸抬头看着叶普盖尼。这是一种过于隆重的宗教仪式,以至于叶普盖尼一时呆滞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叶普盖尼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廖莎,你只应该对自己的信仰做这样的事情。
阿列克谢仰着头,冬季的冰霜在他脸上融化,滴到地板上,他庄重地说道:叶甫盖尼维克托罗维奇普鲁申科,以你的信仰,最郑重的形式,我向你祈求一样东西。
叶普盖尼咬着嘴唇等待这个要求。阿列克谢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向你要求一个亲吻。
他的前任情人用祈求的语气,低声下气地跪在他面前,显得卑微而可笑。
在这场战役中,叶普盖尼最终站到了胜利者的领奖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曾经骄傲到无视太阳的前任情人。阿列克谢诱惑过他,伤害过他,迫使过他,让他显出软弱和肮脏,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终获得了自己应得的奖品——自己尊严和阿列克谢的尊严。此刻,他拥有对自己、对阿列克谢完全的掌控力。
如同每一场战役的赢家一样,叶普盖尼高傲地看着面前的失败者,坚定地摇了摇头: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亚古丁阁下,您是不是忘记我说过什么。
阿列克谢没有愤怒也没有暴躁,他单膝跪在那里,悲哀地回答:我没有忘记,热尼亚。在你说过那样的话以后,我跪在这里,放弃我全部的尊严,以你所认可的仪式,只要求这一样东西,我不会得寸进尺,也会别有所图,我只是想要一个亲吻。
巨大的情感在阿列克谢灰绿色的眼底盘旋着,如同窗外的暴风雪一样激烈汹涌。
叶普盖尼俯下身去,渐渐靠近阿列克谢的嘴唇,他看到阿列克谢支撑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经颤抖得不行,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在几乎就要贴上阿列克谢嘴唇的那一刻,叶普盖尼轻轻地笑了一声,慢慢地直起身子,带着平静的微笑说道:廖莎,你忘了,我恶心这个。
这句话彻底地击溃了阿列克谢,叶普盖尼将自己曾经承受过的痛苦、动摇和羞耻用力地扔回到阿列克谢的脸上。阿列克谢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举起了拳头,用力地砸向了墙壁,喃喃说道:这算个什么答案。
阿列克谢重复着这句话,走向了那扇刚刚被关上的窗户。叶普盖尼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过了一会儿,叶普盖尼感到自己从后面被人用力抱住了,阿列克谢握住他的双手,像是当初在诺夫哥诺德教堂看到的那副耶稣像一样。叶普盖尼勃然大怒,在他如此坚定地拒绝后阿列克谢居然还恬不知耻地采用这样的方式,他正要发作,但是阿列克谢迅速地放开了双手,打开窗户消失了。
如果不是地板上的那一滩融化的雪水,脸上沾染的阿列克谢的泪水,以及自己手上被阿列克谢用力握出的淤青,叶普盖尼真会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而已——阿列克谢跪在自己面前卑微地祈求自己的赐予。
叶普盖尼看着自己的手,被紧握又被放开的感受,让他回忆起在上一个冬季,在诺夫哥诺德圣索菲亚教堂的穹顶之下,有一个金棕色头发的情人对他说:如果我把手松开,那就是末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