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对我有利的是:他们中没人知道这个咒语微不足道,也没人见过别人使用类似的魔法。我也没对他们说。他们给最轻快的雪橇套上四匹马,送我沿着河边冰冻的大路疾驰而去,我还穿着那套荒谬绝伦——但是相当暖和——的华服。马儿很快,但很不舒服,在结冰的大路上飞驰,几乎让人喘不过气。但无论是速度,还是不舒服的程度,都不足以打消我的担忧,我觉得自己这一去希望渺茫,怕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送命,甚至还死得没什么用。
鲍里斯主动提出驾车送我:不用说我就明白,他多少有些负疚感。我被龙君选中——而不是他的女儿,不是他的宝贝。她安全在家,也许在找婆家,甚至已经订婚。而我被带走才不到四个月,现在面目全非。
“你知道德文尼克村出了什么事吗?”我蜷缩在后车厢的一堆毯子里问他。
“不知道,还没有消息传来。”他向后回答,“号火才刚刚点燃。骑马的信使应该还在路上,假如——”他顿住。假如还有骑手能派来报信的话,他本来想这样说。“我猜想,我们会在半路上碰到他。”最后他只是这样说。
如果用我爸爸的大马车和几匹壮马,夏季时要花一整天,才能从奥尔申卡回到德文尼克村,中途休息一次。但深冬时节的大路有一尺深的积雪,几乎冻得结结实实,表面一层浮土,当时天气晴朗,马儿都钉了适合在冰上赶路的马掌。我们在夜色下飞驰,天亮前几小时,我们在沃伊斯纳村换了马,但并没有真正停下来休息:我甚至没爬下雪橇。他们没问任何问题,鲍里斯也只说:“我们要赶去德文尼克村。”他们带着兴味跟好奇看着我,并没有任何质疑,当然也没认出我是谁。新来的马儿上套时,马厩主人的妻子拿来一块新鲜肉饼和一杯热葡萄酒给我,她自己也裹着好厚的皮裘保暖。“您用这些暖暖手好吗,尊贵的夫人?”她问。
“谢谢。”我尴尬地说,感觉自己像个冒牌货,几乎有一半像做贼。但这并不妨碍我十口吃掉那张肉饼,喝掉了那杯葡萄酒,主要是想不出其他任何不失礼的处理办法。
喝完以后我觉得有点儿晕,反应也更迟钝了一点儿,整个世界变得平和、温暖又舒适。我的担忧程度大大下降,这意味着我真的喝多了,但还是觉得感激。鲍里斯有了新马,速度更快了些,又走了一小时,太阳照亮了我们前面的天空,我们在远处看到一个人,正吃力地迎面走来,步行。我们靠近,对面来的却不是男人。是卡茜亚,穿了男孩的衣服和大靴子。她径直向我们走来:当时也只有我们在赶往德文尼克村。
她喘息着抓住雪橇侧面,行了屈身礼,马上一刻不停地说:“它在家畜身上——它控制了所有牲口,如果它们的牙咬到了人,也会把他控制。我们已经把它们大多数困在围栏里,我们围住了它们,但所有男人都脱不开身——”我从那堆毯子里钻出来,向她伸出手。
“卡茜亚。”我说了半句就哽住了,她也停下来。她看着我,我们两个静默了好半天,然后我说,“快,快点儿上来,我路上跟你说。”
她爬上来,坐在我旁边,盖上那堆雪橇毯:我们两个看上去极其不搭调,她穿着粗糙的家织布衣,像个小猪倌,长头发塞在暖帽和厚羊皮外套里,而我却衣饰奢华:我俩在一起,就像是神仙教母下凡,刚刚见到壁炉边打扫的灰姑娘小玛莎。但我们还是四手紧紧互握,这纽带比我们之间的任何其他东西都更真实。雪橇急速行进的途中,我断断续续讲了整个故事的各个片段——最开始的可怜摸索,随后的几个星期,龙君开始传授魔法阶段的整天晕头转向,还有此后的那些课程。
卡茜亚一直都握着我的手,等我最终犹犹豫豫地告诉她我会使用魔法时,她却说了句把我惊得喘不上气的话:“我早该想到了。”然后我就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身上总是会发生各种怪事。你以前去树林里,会带回各种不合时令的水果,或者是其他人谁都没见过的花儿。我们很小的时候,你总会给我讲松树们给你讲的故事,直到有一天你哥哥嘲笑你,说你故弄玄虚,你才不再讲。甚至你的衣服总是乱七八糟的事——就算你故意朝那方向努力,都不可能搞那么脏,而且我也知道你没想那样做,你从来没想弄得那么脏过。我曾看到一根树枝故意伸过来,把你的裙子扯破,它真的是成心弯过来的——”
我畏缩向后,出声抗议,她住了口。我并不想听这些。我不想听她对我说,我生来就有魔法,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其实这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除了把我搞得脏兮兮,假如它还有什么影响的话。”我故意避重就轻,“我这次赶来,仅仅因为他不在。现在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卡茜亚开始给我讲:牲畜们是一夜之间染病的。最早只有几头身上出现了咬痕,就像某种奇怪又巨大的野狼咬到了它们一样,尽管今年整个冬天,附近都未曾出现一只狼。“它们都是泽西家的牲畜,他没有马上杀死它们。”卡茜亚闷闷不乐地说。我点头。
泽西本不该这么傻——他应该马上把它们从畜群里拉出来,割断它们的喉咙,一旦发现它们身上有狼的咬痕,还跟其他动物在一起,就应该马上动手的。没有任何正常的狼会做这样的事。但——他很穷。他没有地,没有手艺,其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头母牛。他老婆以前曾经不止一次来我们家,悄悄讨要面粉。每次我去树林里采摘收获较多,妈妈都会叫我给她送去一篮。他苦熬了好几年,想攒够钱买第三头母牛。这意味着将摆脱赤贫,而仅仅两年前,他设法达成了这个目标。他的老婆克丽丝塔娜收获时戴了一条新的红头巾,还带蕾丝花边呢,他也新买了一件小红马甲,两人都为自己的新衣感到骄傲。他们曾有四个孩子在命名日之前夭折。她现在又快生了。所以,他没有及时杀死染病的牲畜。
“它们咬了他,混到了其他家畜里面,”卡茜亚说,“现在它们都变成了怪物,危险到让人无法靠近,涅什卡。你打算怎么办呢?”
龙君或许知道把疾病从牲畜体内驱除的办法。我不知道。“我们只能烧死它们。”我说,“我希望他能让一切回归正轨,等过一段时间,但现在,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说实话,尽管这件事很可怕,也浪费,我还是有点儿高兴,简直高兴到不行。还好不是什么喷火的怪兽,或者致命瘟疫,我多少知道一点点能做的事。我把那瓶火焰之心取出来,给卡茜亚看。
等我到达德文尼克村,没有一个人反对我的计划。看到我从雪橇上下来,我们的女村长丹卡跟卡茜亚和奥尔申卡的男人们一样吃惊,但她还有更大的麻烦需要操心。
每个健康的男人,甚至一些较为强壮的女人,轮番上岗,负责把那些备受折磨的可怜牲畜围困起来。他们手执干草叉和火把,踩在溜滑的冰面上,双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我们村子里的其他人,则忙着让这些人不会挨饿受冻。这是一场耐力的较量,而我们的村子正渐渐失势。他们自己已经尝试过一轮火攻,但是天气太冷。丢入的木柴还没能烧起来,就被牲畜们挑散开了。我一告诉丹卡小瓶里是什么,她就连连点头,指派围栏守护者以外的所有人去找冰镐和铁锹,要做出一条阻火带。
“我们还需要你父亲和哥哥们运来更多木柴。”她很突兀地说,“他们都在你家:因为已经忙了一晚上。我可以派你去叫他们,但等你事后返回石塔,这可能会让你们大家更伤心。你想去吗?”
我咽了下口水。她说得没错,但我除了答应,也说不出别的。卡茜亚还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跑过村子来到我家。我说:“你能不能先进去,让他们有个准备。”
所以,在我进门的时候,妈妈正在哭。她完全没看到那件奇怪衣服,只看到我本人,我们两个扑倒在地上,在大团的天鹅绒中间互相拥抱。这时候,我爸爸和哥哥们摇摇晃晃地从里屋出来,一个个睡眼惺忪,然后就看到我们。尽管我们都互相提醒现在没时间流泪,但还是全家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通,我一边哭,一边跟我爸说了该干什么。他和哥哥们火速跑到院子里套好马车。谢天谢地,因为关在自家旁边坚实的马厩里,它们都没有受到影响。我抓住最后一点儿时间,陪我妈在厨房桌边坐了一会儿。她一遍又一遍摩挲我的脸,还是那样眼泪涟涟。“他没碰过我,妈姆莎,”我对她说,一句也没提马雷克王子的事,“他算是个不错的人。”她不回答,只是不停抚摩我的头发。
我爸探头进来说:“我们准备好了。”我得走了。妈妈说:“再等一下,”她跑进卧室,拿回一个小包袱,里面全都是我的衣服和其他东西。“我本来想叫奥尔申卡来的什么人把这些带到石塔交给你。”她说,“到开春,他们给他送过节礼的时候。”她再次亲吻我,拥抱我,然后放开我。这的确会让人更加难过。没错。
我爸去了村子里的每户人家,哥哥们跳下车,把每家木柴存放处的柴火全部抢回来——本来也都是他们送来的,他们把大抱的木柴装进周围插了高竿的雪橇上。等车子装满,他们来到围栏,我才看到那群可怜的牲畜。
它们甚至不再是牛的模样,身体肿胀变形,犄角变得巨大,沉重又扭曲。时不时会有一头身上带箭,甚至是几根标枪深深扎进它们的身体里,像可怕的尖刺一样突出。黑森林里出来的怪兽通常都很难杀死,除非用火烧,或者直接斩首;平常的外伤,只会让它们更加疯狂。很多牲畜的前肢和胸口有焦黑痕迹,那是它们早些时候踩熄火苗留下的伤痕。它们在猛烈冲击厚实的木栅栏,摇晃着不自然的长角,嗓音低沉地吼叫,这平常的声音,如今听来却异常可怕。周围的人成群结队抵挡它们,干草叉、长矛和尖木棒像丛林一样围在四周,把牲畜驱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