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雪安坦白了诉求之后,元衡沉吟良久,这给谢雪安的内心增添了许多不安和担忧。她担心二人的合作意向被狮子大开口一般的贪婪吞没,担心她在元衡心里变成争权夺利的小人,担心……
“先起来坐。”
谢雪安听得元衡一声不见波澜的平静言语,无愠怒,更无应允,她愈发忐忑了。
只见元衡将茶桌上的白瓷花瓶拿到身边,赶紧利落地将瓶中清水养着的一束腊梅提了出来。
几枝腊梅开得正好,飘香充盈室内,但马上就要面临被“辣手摧花”的命运。
元衡挑出一枝开放的腊梅后,将剩余的几枝握在右手中,随后左手向下一拉,金黄的花朵皆被迫离开了枝干,攒聚在她手上,被她随性放到了一边。而后她又将花枝折成约两寸长的短枝,将一截一截的短枝累起,搭成了一个小小的塔。
谢雪安看着她莫名其妙的举动,心中疑窦丛生。
元衡又挑出那一枝仍然带着腊梅的枝条,同样将其折成短枝。
她将一枝开着花的短枝拿在手上,将其轻轻地搭在了短枝塔尖。
那唯一一朵黄蕊开在枝干纵横的枯枝塔尖,孤独伶仃,显得格格不入。
“我很早就悟到一件事,我一个人的成功,远远不能叫做胜利。”
元衡终于开口,带着她深思熟虑后的感慨:“事成之后,我必再入朝堂,但就算能站在众人之上,那我也如同这朵孤芳一样,茕茕孑立,无所依仗。”
“这朵花,不是枝条的同类,金花凌空高悬,根基不稳,一旦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假使这朵花有幸熬到了最后,枯萎之后依旧是枝条的天下。”
元衡盯住唯一一朵高高在上的腊梅,将另外的带着花朵的短枝抓到了塔边。
“过往的女君们抓住了机运,成为了塔顶之花,从规范世道的礼法之中挖出合理性支持自己临朝称制,即使她们之中已经有人成为了真正的无冕之皇,但最后跨越最后一步依旧十分艰难。跨越之后呢?女皇的传承又成为了新的问题,不得不再绕回宗法之中去,宗法以父系血统传承为基,本身是极其排斥女人的,所以最终又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秦简《封诊式》中有写‘封有鞫者某里士五甲家室、妻、子、臣妾、衣器、畜产’,千百年来,男人是独立的、被记录、被看重的个体,而女人只能以妻子、妾室的附庸身份出现。她们就像半个人、像天生残疾的人,无法独自行走。”
“即使杰出的女君们证明了女人有同样的能耐,但女人依旧就像天生残疾的人,不配、不准参与到塔的建造当中。要打造新局,与顽固顽强的陈旧力量抗衡,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元衡试图将一枝又一枝长花的枝条安放到塔中去,但旧塔结构紧密,枝干交错,令她寸步难行。
“她们是身为‘外家人’的妻子,而我注定是要成为‘外家人’的女儿,我没有前车之鉴,更不知道这条坎坷荆棘无数的道路会通往何处,更不知道这条路是否有终点、前方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是难以攀登的高山,也可能是幽暗无底的深渊。”
“但我需要同伴,要和她们一同参与到新塔的建造中去。雪安,你现在是否还愿意跟我一道?”
元衡将内心深处的想法娓娓道来,抽丝剥茧,将面临的艰难险阻和将来决定走的道路铺陈在谢雪安面前。
元衡需要女官,谢雪安在她描述那座塔的时候便已经了然,但这一点并没有令她轻松、喜悦,随之而来的剖析带给她内心上的压抑,如同五指山落在她身上,令她喘不过气。
谢雪安在决意做女官之时,就考虑到了前方可能存在的种种刁难和阻碍,但她坚信自己的才华和心智能够成为自己披荆斩棘的利剑。
现在她略有迟疑,因为她们将要反抗整个时代,那一座塔已经建成了千年,想要革故鼎新绝非易事。
谢雪安的目光锁在旧塔上,沉默不语。
推倒?她们势单力薄,还没有这样的本事;改造?艰难重重,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难道只能眼看着无动于衷、畏葸不前?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如果还没踏出第一步就畏难惧险,那么再渺茫的胜利也不会降临到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