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的飞机是那种抿翅膀的、银灰色;能在高空拉烟、翻筋斗的。我大哥说那是“歼…5”;是仿苏联‘米格17’的;是真正的战斗机;在朝鲜战场上把美国飞机打得屁滚尿流的就是这种飞机。我们那准姑夫自然是飞这种战斗机的。那时候战争气氛很浓;高密机场的飞机几乎每天都升空训练。它们一抿翅膀飞到了我们东北乡上空;在我们头上摆开了战场。一会儿来三架;一会儿来六架。一会儿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转圈。一会儿猛一头扎下来;机头快要触到我们村头那棵大杨树了又猛地拉起来;鹞子钻天般地窜上去。有一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姑姑说;她有一次给一个高龄产妇接生;那产妇紧张痉挛;正要准备动刀子时;忽听到外边一声爆响;那产妇大吃一惊;分散了注意力;痉挛消逝;一使劲;就把孩子生下来了——把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都震破了。我们惊呆了;愣了片刻后;老师带着我们跑出教室;仰头观看。我们看到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在前头飞;后边跟着几架飞机追。围绕着那个圆筒状的东西;先是炸开了一团团白烟;然后就有隆隆的炮声传到我们耳朵。但打炮的声音;远远没有适才那一声巨响猛烈;那一声巨响;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第二大的响儿;连能把大柳树劈成两半的落地雷都没那么响。就好像那些飞行员故意不把那个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弹炸裂后的白烟;只是绕着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也没击中。陈鼻摸摸给他带来了“小老毛子”外号的鼻子;鄙夷地说:中国飞行员的技术太差了。如果换上苏联的飞行员;一炮就把那靶子揍下来了!——我知道陈鼻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嫉妒;他生在我们村长在我们村;连条苏联狗都没见着;如何知道苏联飞行员比中国飞行员技术好呢?
当时;我们这些偏僻乡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苏关系正在恶化。陈鼻拿苏联飞行员来贬我军飞行员;虽然让人们尤其是让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谁也没往别处想。数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正读小学五年级;我们的同学肖下唇;把这件往事揭露出来;不但让陈鼻吃了苦头;更让陈鼻的爹娘;饱受了皮肉之苦后又赔上了性命。从他家搜出的一本苏联小说《真正的人》;是描写一个失去双脚后又重上蓝天的空军英雄的。按说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革命励志小说;竟也成了陈鼻的母亲艾莲是苏修飞行员的姘头、而陈鼻则是艾莲与苏修飞行员留下的杂种的罪证。
高密机场的“歼…5”战斗机白天操练;胶州机场的飞机也不甘寂寞——它们夜间出航。几乎是每晚九点左右——也就是县里的有线广播即将结束的时候——机场的探照灯便突然打开了。粗大的光柱照射到我们村庄上空时尽管已经涣散;但还是让我们无比的震惊。我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一些蠢话:要是我有这样一支手电筒就好了!——愚蠢!我二哥听到我这样说就会骂我;同时用屈起的手指在我头顶爆凿一下。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个准姑夫的缘故;我二哥也成了半个航空专家;他能熟练地背诵出志愿军空军英雄的名字;并能准确地讲述他们的英雄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帮他从头上抓虱子之前;告诉我震破了窗户纸的那声巨响名叫“音爆”;是超音速飞机在突破音速时发出的声音。何为超音速啊?——就是比声音飞得还要快!你这笨蛋!——胶州机场的飞机演练;除了那探照灯光迷人之外;其余均无可观。也有人说那不是演练;而是为迷途飞机引路的。那几根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有时交叉;有时并行;有时会有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光柱里;惊慌失措地乱飞;仿佛一只掉到了瓶子里的苍蝇。总是在探照灯亮起几分钟后;空中便响起飞机的轰鸣。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用头、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的大家伙;出现在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它的窝。飞机是有窝的;就像鸡有窝一样。
第一章7
在一九六零年下半年;也就是我们吃煤块之后不久;曾传出了姑姑即将与那个飞行员结婚的消息。为了陪嫁品的问题;大奶奶过墙来与我母亲商量;最后决定把墙外那棵百年树龄的大楸树砍倒;让乡里手艺最好的范木匠制作成家具。我确实看到父亲陪着范木匠来丈量过那棵树;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杀伐被吓得枝条颤抖;叶子哗哗;仿佛哭泣。
但这事儿后来就没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没有回来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听消息;大奶奶用拐棒毫不客气地将我打出来。我猛地发现;大奶奶老得像那些传说中的“老娘婆”一样了。
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早晨;太阳非常红。我们穿着草鞋上学时;感觉到了脚冷和手冷。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传来令人惊惧的轰鸣声。我们仰脸张着嘴巴;看到有一个庞然大物——暗红色的——拖着黑色的浓烟——睁着两只红色的大眼——龇着白森森的巨齿——浑身哆嗦着——对着我们扑过来。飞机;妈呀;飞机!难道它要在我们操场上降落吗?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飞机;飞机翅膀搧起的风把地上的鸡毛和枯叶卷扬起来;如果它能降落在操场上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近前观看;我们可以伸手摸摸它;我们如果好运气;很可能被允许钻到它的肚子里去玩玩呢;我们没准儿可以请那飞行员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的战友;不;我准姑夫的“歼…5”比这个黑家伙漂亮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与开这种笨家伙的人是战友。但;怎么说呢;能开上这种飞机;也够神气了是不?把这么沉重的一块钢铁开到天上去的人;哪个会不是英雄呢?——我是没看到飞行员的脸的;但事后很多同学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透过飞机头上的玻璃;看到了飞行员的脸——那架我以为肯定要降落在我们身边的飞机似乎很不情愿地抬起了头;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着我们村东头那棵大杨树的梢儿;扎到村东辽阔的麦田里去了。我们听到一声巨响。这巨响比上次听到的“音爆”要粗大浑厚许多。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都抖起来;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眼睛里出现许多金星星。紧接着便有一股浓烟夹着暗红的火柱冲天而起;阳光一下子变成了紫红色;随即我们便嗅到了呛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神来。我们往村头跑。跑到村头大路上;我们感到热浪灼人。那飞机已炸得四分五裂;有一只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个巨大的火把。麦田里烈火熊熊;有烧焦皮革的气味。这时又猛然地一声巨响;有经验的老王师傅高声吼叫:趴下!
我们趴下;在老王师傅带领下往回爬。快爬;飞机翅膀下有炸弹!
事后我们知道;那飞机翅膀下本可以挂四枚炸弹;那天只挂了两枚;如果四枚全挂;我们就全被报销了。
就在飞机失事第三天;父亲与村里的男人们推着小车去机场送飞机残骸和飞行员遗体;刚刚回来的时候;我大哥气喘吁吁跑进家门。这个运动健将是从县一中一口气跑回来的。五十里路;差不多一个马拉松。他一冲进院子;只说了两个字:姑姑……便一头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来;昏了。
家里人都围上去救他;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拍胸膛。
你姑姑怎么啦?
姑姑怎么啦?
终于;他醒了;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母亲从水缸里舀来半瓢凉水;往他嘴里灌了一些;剩下的泼在他脸上。
快说;你姑姑怎么啦?
我姑姑那个飞行员……驾飞机叛逃了……
母亲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几片。
逃到哪里去了?我父亲问。
还能去哪里?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水;咬牙切齿地说:台湾!这个叛徒;这个败类;飞到台湾投靠蒋介石去了!
你姑姑呢?母亲问。
被县公安局带走了。大哥说。
这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吩咐我们;千万别让你们大奶奶知道;也别出去胡啰啰。
我大哥说:还用得着我们啰啰吗?全县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