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离了席准备往外走,却见门忽地开了,进来的正是贺家两姐妹及贺家的两位少爷,于是在座之人皆都起席招呼,贺氏姐妹穿了玫瑰红的裙衫,面若春花娇艳可人,巧笑倩兮地向众人行礼客套,两对美目各自望住自己的心上人,情意绵绵道不尽,心事重重诉还休。
我趁了乱悄悄地步出门去,径直由楼梯一路向上攀,直至上到陶然楼最高的第七层,方才推开东侧一间黑着灯没有人的空厅躲了进去。
想那柳惜薇与田心颜当不会这么快地上来,于是便也没有急于点起灯,只摸着黑在窗前椅上坐了,望着雾气渐浓的窗外出神。不知坐了多久,忽听得隔壁房间门响,似是有人进去了,却也没有点灯,半晌不见动静,难道是同我一样地在窗前坐着发呆?
因两间房只隔了一层纸制的屏风,是以隔壁房间的声响听来倒也清楚。那人一直静静地不曾作声,倒让我也不好现在将灯点起,免得被对方误会我是在这里暗暗窥视或者窃听什么。
良久,忽听那人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声,喃喃着道:“娘啊……您可知道儿子此刻为了那个承诺承受着怎样的煎熬么……”
这声音险些惊得我从椅子上滑下去——怎、怎么会是他呢?……季燕然?!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并未听见我对岳清音说的话,是以绝不是为了找我才来这七层的……或者……他其实是同我一样,只为了站得高些,看得远些,以此来排解胸中郁结?
他口中所说的承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坐着大气儿不敢出,生怕他发现了我,紧接着他便不再作声,屋内又是一片静默。正当我坐得全身僵硬四肢冰冷之时,一阵冷风带着雾气由窗口刮了进来,吹起我的发丝,巧不巧地便有那么一两根发尖钻入鼻孔,未及防备“哈啾!”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便听得那厢里季燕然走至屏风边上带着好笑的语气轻声道:“灵歌?”
“嗳。”我只好应声,起身去将窗户关上。
“你在此处做什么?”季燕然仍是好笑,“黑灯瞎火的。”
“季大人不也一样黑着灯待了许久了么?”我淡淡地道。
“喔……为兄……为兄是想上来透透气的,”季燕然在屏风后面笑,虽然看不到他的样子,但也可以想像得到此时他必是习惯性地一手摸了鼻子在那里干笑。“贺家两位少爷同段二少爷在下面猜拳喝酒,为兄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想到这最高层的楼上登高望远……静一静心,不成想竟又在此遇到了灵歌妹妹。”
“十分抱歉打扰了大人静思,灵歌这便告退。”我举步便欲向外走,却听他轻轻地唤了声“灵歌……”只好立住,问向他道:“大人还有何事?”
季燕然沉默,许久方低声地道:“灵歌……几时你我竟已如这般形同陌路了?”
心中莫名地一揪,却强行梗着声道:“大人这话实在奇怪……你我从未亲近过,又何谈陌路?私下里灵歌尊大人为兄长,既为兄长,当然是尊而敬之,敬而远之,否则岂不是要失了礼仪分寸?”
季燕然哑声一笑,话语中满是苦涩地喃喃着道:“灵歌啊灵歌,却原来你竟是如此……如此的……唉!”
如此的什么呢?凉薄?冷血?残忍?不错,你可知我手中此刻正握了双刃利剑,无论是攻击还是自保,鲜血淋漓的都绝不会只有一个人。
我慢慢移步至屏风前,与他一纸相隔对面而立,轻声地道:“燕然哥哥,你本可以过得开心轻松,缘何如此想不开呢?你我并非形同陌路,而是根本未在同一条路上,又何苦自寻烦恼?灵歌现在过得很好,虽未有大喜,却也同样未有大悲,就这么平淡如水地过日子,何尝不是一种处世观?燕然哥哥若是担心灵歌的后半生,今日灵歌便告诉燕然哥哥:燕然哥哥可以放心了,灵歌的后半生必是幸福的。请燕然哥哥也尽快去找自己的幸福罢,可好?”
季燕然笑起来,只说了个“好”字,便转身大步跨出门去。我立在原地久久难以动弹,直到浑身僵得几乎站不住时方才勉强挪着步子坐回到屋中的圆桌边,微微哆嗦着手摸索到桌面上的火折子将灯点起,身上禁不住一阵阵地发冷。
过了半晌听得有人敲门,便低声道了句“请进”,门开时见是柳惜薇,微微冲着我一笑,道:“只这一间有灯光,便是你没错了。”说着一偏身,露出身后之人来,见是那虽然日渐憔悴却仍旧艳冠群芳的田心颜。
我起身迎向前去,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仔细看她的面孔,竟比那日见她时更加削瘦了,心中不禁难受,脸上却故作轻松地笑道:“心颜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动人呢!快进来坐罢!”而后让走在最后面的绿水去唤贺府的下人来,在此厅内摆上茶果。
三人围桌坐定,田心颜强打精神笑着道:“对了,这一次的绣艺精社办得如何?可比上一回热闹?”
我便笑着答道:“还好,夏小姐将精社设在了她家的别苑,风景很是独特,那是一座孤峰,四外皆是远山,峰下有一带河水,夜间会涨起来。我们在那里住了三天,无非便是绣绣花、大家凑在一处聊一聊天,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柳惜薇看了看我,便也点头道:“正如灵歌所说,不如去年好了,想是因为少了你的缘故。”
田心颜便笑得掩口,道:“惜薇你又打趣我了,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哪里就办得不好了呢!”
我和柳惜薇便附和着跟了她笑,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一时茶果端了上来,绿水及柳惜薇的丫环芭蕉、田心颜的丫环品香立于一旁随时伺候。
田心颜低头喝了口茶,待了半晌,抬头望向我,假作随意地道:“灵歌今日是同岳伯父一起来的么?”
我本欲说“是”,免得令她心绪不宁,然而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便轻声答道:“家父未在府中,灵歌这一次是同家兄一起来的。”
田心颜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抖,垂下眼睫低声地道:“许久未见清音哥哥,不知他现在过得可好……”
我便道:“哥哥和灵歌一向都好,心颜姐姐不必担心。”我刻意加上自己,以免柳惜薇听了起疑。
田心颜便点点头不再作声。却听得柳惜薇道:“心颜近来呢?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方才我去找你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呢!”
这位心直口快的柳小姐想必还不知道田心颜的婆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是以不知避讳地开口相问,我欲阻止已是不及,只好默默坐着听她二人说话。
田心颜勉强笑了一笑,道:“还好,每日也没什么事做,不过是做做针线活儿,孝敬孝敬公婆罢了。”
“我怎么觉得你过得并不大好呢?”柳惜薇直直地逼问过去,盯着田心颜的脸道:“看你眼底还有血丝,竟是睡不好的样子!有什么烦心事么?还是婆婆对你不好?”
“惜薇你多想了,公婆对我都很好,这眼底血丝……是因为今日要来赴宴,一想到可以见到你们,便高兴得没怎么睡好。”田心颜掩饰地笑道,而后顾左右而言它:“怎么关着窗子?不是听说有贺府自己训练的歌舞班子在那台子上献技么?”
于是挨窗而立的芭蕉连忙将窗子开了,一阵冷风迎面而入,外面的雾已是浓得很了,灰蒙蒙一片,我起身走近窗口向下一望,莫说那戏台子了,便连楼下那层窗口里洒出来的灯光都几乎看不到。于是只好回身冲她两个笑笑,道:“我们是往下几层去看歌舞,还是留在此处喝茶说话儿?”
柳惜薇便望向田心颜,田心颜道:“歌舞没什么好看的,不若我们三个便在此处喝茶罢。”
于是关上窗户,三人依旧坐在桌旁喝茶聊天,一时晚宴开始,听得外面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大约是歌舞表演拉开了帷幕,饭菜便也源源地上来,因这一厅只我们三人,是以菜色虽未减少,菜量却只有正常桌上的一半,皆是些小碟子装的,幸好田心颜和柳惜薇似是胃口都不大的样子,而我也没什么食欲,吃了一阵后桌上的菜也没见怎么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