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宜嫔听人背后议论,说她久蒙圣宠,手头御赐的奇珍异玩数不胜数,瞧她这样子,倒不像是眼高见得惯了,反倒似真不待见这等方物,心中暗暗诧异。
她因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既不识得,更不知什么叫簪花小楷,只觉得整齐好看而己。不由问:“这写的是什么?”琳琅答:“是庾子山的《春赋》。”知她并不懂得,稍停一停,便道:“就是写春天的词赋。”宜嫔见案上博山炉里焚着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她神色安详,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衣袖间另一种奇香,幽幽如能入人骨髓。不由道:“你焚的是什么香?这屋里好香。”琳琅答:“不过就是寻常的沉水香。”目光微错,因见帘外繁花照眼,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念道:“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见宜嫔注目自己,便微微一笑,道:“这句话并无他意,不过是写景罢了。”
宜嫔只觉她平和安静,似乎帘外春光明媚、杂花乱莺皆若无物,她素来是极爽朗通透的一个人,对着她,直如对着一潭秋水,静的波澜不兴,自己倒无端端怏怏不乐。
从储秀宫回到自己所居的长春宫,又歇了午觉起来,因太阳甚好,命人翻晒大毛衣裳,预备收拾到箱笼里,等夏至那一日再翻出来大晒。正在检点,宫女突然喜孜孜的来报:“主子,万岁爷来了。”皇帝已经由十余近侍的太监簇拥着,进了垂花门,宜嫔忙迎出去接驾。日常礼仪只是请了个双安,口中说:“给皇上请安。”皇帝倒亲手扶她起来,微笑道:“日子长了,朕歇了午觉起来,所以出来走一走。”宜嫔侍候着进殿中,皇帝往炕上坐了,自有宫女奉上茶来。她觉得满屋子皆有那种皮革膻腥,便命人:“将那檀香点上。”
皇帝不由笑道:“你素来不爱讲究那些焚香,今儿怎么想起来了。”
宜嫔道:“才刚正检点大毛衣裳,只怕这屋子里气味不好。”皇帝因见帘外廊下的山茶杜鹃开得正好,花团锦簇,光艳照人,不由随口道:“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谁想宜嫔笑道:“这个我知道,庾什么山的《春赋》。”皇帝略略讶异,道:“庾子山——庾信字子山。”问:“你读他的《春赋》?”
宜嫔璨然一笑:“臣妾哪里会去念这文绉绉的词,是适才往储秀宫去,正巧听卫常在念了这一句……”她性格虽爽朗,但人却机敏,话犹未完,已经自知失言,悄悄往皇帝脸上瞧了一眼,见他并无异色,便笑逐颜开道:“皇上答应过臣妾,要和臣妾一块儿放风筝。皇上是金口玉言,可不许赖。”皇帝笑道:“朕几时赖过你?”
宜嫔便命人取出风筝来,小太监们难得有这样的特旨,可以肆意说笑,一边奔跑呼喝,一边就在院中开始放起。皇帝命长春宫上下人等皆可玩赏,一时宫女们簇着皇帝与宜嫔立在廊下,见那些风筝一一飞起,渐渐飞高。一只软翅大雁,飞得最高最远,极目望去,只成小小黑点,依稀看去形状模糊,便如真雁一般。
皇帝只负手立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那风筝,天气晴好,只淡淡几缕薄云,身畔宜嫔本就是爱说爱闹的人,一时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只听她沥沥言笑,如百灵如莺啭。那些宫女太监,哪个不凑趣,你一言我一句,这个说这只飞得高,那个讲那只飞得远,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极了。宜嫔越发高兴,指点天上的数只风筝给皇帝看,皇帝随口应承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只望着最远处的那只风筝。
天上薄薄的云,风一吹即要化去似的。头仰得久了,便有微微的眩晕。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样的时节里,怎么会有雁?一只孤雁。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定了定神,才瞧出原来只是风筝。风筝飞得那样高那样远,也不过让一线牵着。欢乐趣,伤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连这死物,竟也似向往自由自在的飞去。
锦秋见她立在风口上,便道:“主子站了这半晌了,还是进屋里歇歇吧。”
琳琅摇一摇头:“我不累。”锦秋抬头见高天上数只风筝飞着,不由笑道:“主子若是喜欢,咱们也做几只来放——作粗活的小邓最会糊风筝了,不论人物、禽鸟,扎得都跟活的似的。我这就叫他替主子去扎一只。”
琳琅轻轻叹口气,道:“不必了。”
《采桑子》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阕悲歌泪暗零。
须知秋叶春华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第38章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绝,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她的字虽是闺阁之风,可是素临名家,自然带了三分台阁体的雍容遒丽,而这一幅字,却写得柔弱软沓,数处笔力不继,皇帝思忖她写时不知是何等悲戚无奈,竟然以致下笔如斯无力。只觉心底汹涌如潮,猛然却幡然醒悟,原来竟是冤了她,原来她亦是这样待我,原来她亦是——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气。她理应如此,她并不曾负他。倒是他明知蹊跷,却不肯去解那心结,只为怕答案太难堪。如今,如今她终究是表露了心迹,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软处本是一片黯然,突然里却似燃起明炬来,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围突遇暴雪,只近侍的御前侍卫扈从着,廖廖数十骑,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许久许久,终于望见行宫的灯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鳌拜之后,自己去向太皇太后请安,遥遥见着慈宁宫庑下,苏嬷嬷熟悉慈和的笑脸。只觉得万事皆不愿去想了,万事皆是安逸了,万事皆放下来了。
琳琅本来每日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正命苏茉尔在检点庄子的春贡,见她来了,太皇太后便微笑道:“我正嘴馋呢,方传了这些点心。你替我尝尝,哪些好。”琳琅听她如是说,便先谢了赏,只得将那些点心每样吃了一块。太皇太后又赐了茶,方命她坐下,替自己抄贡单。
琳琅方执笔抄了几行,忽听宫女进来禀报:“太皇太后,万岁爷来了。”她手微微一抖,笔下那一捺拖得过软,便搁下了笔,依规矩站了起来。近侍的太监簇拥着皇帝进来,因天气暖和,只穿着宝蓝宁绸袍子,头上亦只是红绒结顶的宝蓝缎帽,先给太皇太后请下安去,方站起来,琳琅曲膝请了个双安,轻声道:“琳琅见过皇上。”听他嗯了一声,便从容起立,抬起头来,她本已经数月未见过皇帝,此时仓促遇上,只觉得他似是清减了几分,或许是时气暖和,衣裳单薄之故,越发显得长身玉立。
太皇太后笑道:“可见外头太阳好,瞧你这额上的汗。”叫琳琅:“替你们万岁爷拧个热手巾把子来。”琳琅答应去了,太皇太后便问皇帝:“今儿怎么过来的这么早?”皇帝答:“今儿的进讲散得早些,就先过来给皇祖母请安。”太皇太后笑道:“你可真会挑时辰。”顿了一顿,道:“可巧刚传了点心,有你最喜欢的鹅油松瓤卷。”皇帝便道:“谢太皇太后赏。”方拣了一块松瓤卷在手中,太皇太后抿嘴笑道:“上回你不是嫌吃腻了么?”皇帝若无其事的答:“这会子孙儿又想着它了。”太皇太后笑道:“我就知道你撂不下。”
琳琅拧了热手巾进来,侍候皇帝擦过脸,皇帝这才仓促瞧了她一眼,只觉得她比病中更瘦了几分,脸色却依旧莹白如玉,唯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心中忆起前事种种,只觉得五味陈杂,心思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