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要到了被献祭给山鬼的孩子名册的当夜,月黑风高,疏星三三两两,墨云悬缀山隅一脉,夜风沁凉低温,景桃独自挑着灯笼走在崇旺村的山道上,案情尚还在开展,在山道出入口两端,昼夜皆有衙差当值。
夜风掺杂着暑气扑面而来,景桃捏紧了挑灯的木杆子,在一片草虫喈喈的虫鸣声中,她款款踱步至洞穴处,这是她最初勘验尸骨的第一现场,洞穴尽处飘曳着三两星的幽绿鬼火,恍若三两只人眼,隔空与她对视。
景桃绕着洞穴一轮接一轮地兜圈,当初,真正杀害了霍翠的凶犯是怎么在行凶以后,成功避开村人耳目,离开崇山的呢?
她勘验过崇山的地理地形,山势西高东低,西坡偏陡而东坡偏缓,且唯二两条修筑过的路皆是分布于南北两端,一条通往村北,一条通往村南,也即是村口处。无论是从那一条走,都势必会引起村人注意。
凶犯离开时的路线让她理不顺,以及山鬼将村中男童们杀害时所在的地理位置,易言之,也就是过往那些孩童死去时的尸骸存放之地,她也还未寻到。数日之前,顾淮晏曾派遣赵匡衙差们在崇山上搜寻山鬼杀人的藏尸之地,但一直苦苦搜寻未果。
偌大的崇山,不过百丈之高,她偏偏不信搜寻不出一丝破绽,在当初搜寻之时,一定是有哪些地方疏漏了。
景桃继续挑着夜灯探查洞穴周遭的山路和灌木,山腰处的林木被风拂扫得窸窣作响,纸灯亦随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影忽明忽暗,忽然,一道黑色人影覆盖上来。
这突如其来的逼近吓了景桃一跳,她遽地摸出了事先藏在袖中的山椒粉,麻溜地朝后边一撒!当山椒粉散落出去时,她也赶巧看到了来者的脸——
“……侯爷?”她手中的山椒粉罐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顾淮晏一身寻常玄色锦衣,仪姿容雅地出现在她的背后,倒被她招呼了一脸山椒粉,他口中欲言的话语,却被一串轻咳取而代之。
暗算了武安侯,景桃暗呼不妙,担心自己项上人头不保,她亡羊补牢一般深呼一口气,试探性上前,且从衣袋内摸出两叶薄荷通气丸,趁着他咳得不能自抑之际,轻声道:“民女得罪了。”
她抬袖伸手用虎口捏住了他的下颚,另一手不偏不倚地将药丸掷入他的口中,塞药动作行云流水,摧枯拉朽,丝毫不拖拖拉拉,干净利落,让顾淮晏很快见效,咳得微红的脸上,很快被一抹清辛的凉薄之气占据,肺腑之间的辛辣之意驱散殆尽,而她那温润的气息还残留在身上。
漫山遍野的夜色下,少女一身飞雪素白裙衫,外罩一席加绒毛氅,乌发松散地仅用一根木簪系簪,发尾坠腰,雾光流转的邃眸,在夜色的映衬之下格外黑亮。
纵使是提前打了一声得罪,景桃心下仍是忐忑,礼貌地一连推开数步,恭声请罪道:“民女因有些疑绪未解,故趁夜探查一番洞穴。刚刚民女不知是侯爷前来,遂是用山椒自我防卫,民女不恭之处,恳请侯爷鉴谅。”
灯影昏黄,顾淮晏披着暗夜前来,一双桃花眸凉飕飕的,俨似天上的晓月星辰悉数坠落在他眸心之中,喉间依旧残留些痒意,但落在眼前少女身上,他紧抿的薄唇忽而淡淡地翘了起来:
“无碍。你来此处调查,恐怕是因要搜寻凶犯藏尸之地的缘故?”
景桃点了点头,追加了一句:“还有杀害霍翠以后凶犯的逃往路线,这一点,民女也极是困惑。”
山腰处的风从两人之间扫过,景桃忽感有些冷,环抱着双臂,好奇地问道:“侯爷呢?侯爷来此处是来调查什么?”
顾淮晏的视线落在她的眼中,似有簇簇星火晃过,笑容散漫:“你的困惑,亦是我的疑虑。”
景桃飞快地了悟,赵匡和衙差们都搜寻不出藏尸之地,无可奈何之下,顾淮晏只能自己出手了,她正思忖间,却听顾淮晏问她道:“林甫为何没来?”
景桃按捺住掀白眼的冲动,她原想喊他一块儿来,但林甫本人似乎不适合上夜班,他作息极为规律,每逢酉时以后,必上床歇息,雷打不动,纵使是山崩地裂,也不能将他从床上唤醒。
腹诽至此,景桃决意为林甫辩护:“林仵作较为忙碌,还有要事要执行。”
“自己一个人探案,万一遇到了像上次那般的情状怎么办?”顾淮晏的口吻虽是散漫,眸中带笑,但语气稍显几分隐抑的凛冽。
“所以我带了山椒粉,”景桃自袖中摸出了一个粉罐子,“当然,还有其他用以自卫的东西。”
在顾淮晏略显怔然的注视之中,景桃复从衣袖之中变戏法似的,依次摸出了辣椒油、短刃匕首、农药、长铁钉、泻药、盐瓶、火折子、棉纱、胶绳、酒精,等等。
景桃向顾淮晏展示完毕,毫无意外地从对方脸上和煦的笑意之中解读出了一句话。
……这些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两人先是分开搜寻数周,景桃探寻一阵,仍旧未能从洞穴周遭的环境之中发现一些破绽,顾淮晏那端似乎也没有新的进展。
老半晌,两人重新在洞穴前碰面,景桃揉了揉眼,道:“夜色委实是过于昏暗,灯盏亮色太低,除了勉强能照得清路途,根本起不着别的作用。”
顾淮晏沉吟了一会儿,自袖囊内摸出两枚枝叶形态的物件,“看看这种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
他将其中一枚物件递给了景桃,景桃接着微弱的灯火仔细观览此物,此物的形态俨似现代风的墨镜,长三寸,宽约中指之宽,材质类似于橡胶,触感却如镜鉴般滑腻,镜片的半透明色泽呈现墨绿之态,镜片边缘镀上一圈薄银,乍看上去,显贵华丽。
景桃将镜片放置在眼前,视域之中的视界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夜色褪去,天地之间皆是凉润的墨绿色,不论是草木虫鱼,还是山天地云,皆是纤毫毕现地呈现在眼前,让她置身如白昼一般。
“这是岁朝清供之时,苗疆敬献给朝廷的一件器具,”顾淮晏温声道,“据闻可在夜间视物,视物之能更甚于白昼之时,我曾前办其他案子时用过数次,效果尚可,不知你用之收效如何?”
景桃了悟,原来手中这玩意儿是夜视镜,顾淮晏的这一种夜视镜似乎还具备了伸缩功效,让她可以将镜片的清晰度放宽或者放窄。
“侯爷,这枚镜片帮大忙了,接下来我们可以寻找被隐藏的血渍,”景桃蹲下身来,把袖袂之中的东西纷纷掏了出来,且道,“如果找到了那些被凶犯隐藏掉了的血渍,那么凶犯的逃亡路线和藏尸之地,一切都将会迎刃而解。”
“被隐藏的血渍?”顾淮晏挑了挑眉,话中含有兴味,似笑非笑地好奇道,“时隔一年之久,血渍早已干涸殆尽,你有何能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