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冬夜里,雪总是下不完的。
戍时末了,京城穹顶处的云层裹着一层沉沉的霾,不见疏星皓月,只见浓稠的雪片滚落大地,皇城内火树银花,一片歌舞升平,皇城之外,不知是处于何故,瓦肆人家早早歇下,皇城司和巡检卫提灯戍卫,偌大的街衢之上,只余一片雪团滚地之声。
尤玄霖打着一匹鬃马自提刑司外出发,马蹄在湿泞的雪地里绝尘而去,空气里的冷气掠出一阵飕冷震颤,他身上的仵作官袍并未换下,身上只戴着玄色帷帽,隔远看去,教那巡检卫的站班督头看不清真切,以为是什么可疑的匪人,忙拎个拒马杈子当空阻下。
官道之上,是一片迷滂滂的雪色,尤玄霖见着杈子,徐缓勒住马匹,搴开帷帽的遮纱,亮出了提刑司的腰牌,督头一看是要紧急查案的,不敢贸然阻拦,忙放行去了。
这个时辰,京兆府的官邸里依旧灯火通明,在落地缠枝画屏背后,水汽蒸腾,叶羡槐刚从浴桶里出来,执着棉巾柔婉拭发,换上了一身常服后,就听暗门里有一位监舍,轻轻叩门传禀道:“叶姑娘,提刑司有人来寻。”
湿漉漉的墨发之下,叶羡槐唇角抿起一丝诡谲的笑意,腕子上的力度渐而加重,墨发很快拧干,她起身,去置衣架子上多拿了件滚镶外袍,披身缓缓穿上,一面推门外出,一面问那监舍道:“来者是谁?”
监舍提着油灯,垂眸屏息:“是午门的尤姓仵作,说是有一物要交还给姑娘,趁夜赶来,看起来挺着急。”
“原来是他啊。”叶羡槐夹翘的睫羽低低垂着,敛落眼底隐秘的思绪,藏在袖笼里的指尖,不由得拢了拢藏青色外袍,口中这话似是刚说了一半,但没再往下说。那监舍也不是什么八卦的,安分守己,并不嘴碎,沿途上也不多话。
二人一路来至议事的花厅,尤玄霖早已静候多时,监舍把人带到,又命厮仆端上来两碗温活的姜丝枣茶,茶盏上桌,多余的人皆是退下了。
在半烛澄黄色的簇火里,尤玄霖略行一礼,说声叨扰,自袍裾里摸出一块绸布,绸布叠了四叠,可见贮存得心细,摊展开去,是一对白玉耳珰。
“听闻姑娘在寻另一只耳珰,尤某那一夜恰是在火场里救火,捡了此物,今次听景桃谈起此事,尤某也不欲耽搁,便亲自来还了。”
尤玄霖话毕,将绸布朝桌案之上朝前推了一推,这一对白玉耳珰就到了叶羡槐面前,她扫了一眼,浅笑接过,“原来耳珰是被尤大哥捡着了,这几日我一直在寻,耳珰是家传之物,很重要,还以为寻不到了,被大火烧了呢。”
叶羡槐的口吻虽是笑着,但眼底却是很冷,她一边把耳珰重新别在了耳根处,一边去静悄悄地抚摩腕间的袖箭,若是让他现在就死,也就太可疑了,她还没思量好怎么处置他。
尤玄霖的视线一直放在姜丝枣茶的茶液里,觉察到叶羡槐的小动作,他抬起眼,指腹刮蹭着杯壁,茶盏丝毫未动,嗓声沉凝:“尤某今次来,不单是还姑娘的耳珰,还有些事,欲与姑娘请教。”
叶羡槐执着一根小瓷勺,搅动着茶液沉浮着的蜜枣,啮了一口,洒然笑开:“尤大哥问啊。”
“京兆府暗牢突生大火的那一夜,姑娘为何会出现在暗牢附近?”
尤玄霖看着她,“那一夜救火的部署之中,城防司和潜火军受命而走,但京兆府午门可并不在救火的人员阵列里。”
叶羡槐搅动茶液的动作丝毫未停,点点头:“那一夜我染了风寒,身子不适,很早便歇下了,半梦半醒之间,听闻监舍大喊走水,我以为是官邸走水,忙披衣离却。
“没想到是暗牢走水,我想着连环弑童案才结案,重犯刚刚押入牢内,这就突生变故,心中忧紧,也就去暗牢外看看情况,寻思自己能不能帮上忙,结果体乏力绌,没待着一会儿,就回官邸歇息去了。“
监舍是她买通好了的,谅是尤玄霖要去问,也根本问不出什么。
尤玄霖问:“那一夜姑娘可是一个人外出?”
叶羡槐拖腔带调地“嗯”了一声,啜了一口清茶,面容之上的笑意隐微地收敛了些,故作隐忧:“尤大哥是要调查何事,为何要问我此些问题?”
尤玄霖没直接回复她,淡声问道:“第一宗火殛案的着火处是在林愈的暗牢里,姑娘可知道?”
“自是晓得的,前几日勘案,我听闻午门的同僚讲过。”叶羡槐眸底蘸染些雾蒙蒙的雪色,状似反应过来,露出不可置信的骇色,“尤大哥刚刚问我此些话,可是要试探我什么?亦或是觉得,我与这一宗纵火案有所纠葛?”
尤玄霖正色看着她,“倘或我没记错,我那一夜是看见过姑娘的,姑娘并不是一个人。”
这是明显地怀疑到她头上了。
叶羡槐泰然自若,以手托腮,歪着脑袋瞅着尤玄霖,他面容一本正经,毫无玩笑之色,她倒是笑开了:“你们提刑司是不是都喜欢妄自武断?没有证据,就胡乱揣测、乱扣污帽?尤大哥,我说自己是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你都说是倘或了,那便是只是你的臆测。”
“姑娘身边的人,其实是乔装过后的南栀姑娘罢?”尤玄霖不仅没怯,甚至淡然地浅饮了一口茶。
叶羡槐藏在袖袂之下的指尖,开始稍稍拢紧,她撩着耳发拨至鬓间:“我真听不懂尤大哥在说什么。”
默了一会儿,她指着左耳处的耳珰,冷笑得嘲弄了一句:“难道,就因为一只耳珰,就让尤大哥怀疑我是在牢内纵了火的劫狱犯?一只耳珰罢了,又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我到过火场附近而已。”
尤玄霖屈指摩挲着杯壁,“光凭一只耳珰,当然不足以证明什么。只不过……”
“在勘验林愈的尸首之时,发觉她手中执着一块尚未完全燃烧的缎料,尤某勘察其丝质、针法和设色,布料是西域进贡的锦葵蚕纱,针法出自锦绣阁。”
尤玄霖自怀里摸出了又一块绸布,摊展开,将一截被熏黑的藏青色缎料摆置在桌案上,“尤某差人去询问阁主,听闻阁主说,她有购置这一种锦葵蚕纱的买主名册,全京城里只有十五位闺阁家购置过,其中一位便是叶姑娘。”
“尤某特地去逐一询问其他十四位买主,询问火起的那一夜,她们人在何处,干了些什么,是否能提供不在场证明。逐一排查下来,其余十四位买主皆能排除嫌疑,就剩下叶姑娘了。”
“尤某刚刚询问了叶姑娘,叶姑娘承认你那一夜到过火场,”尤玄霖话至最后,话锋一转,“倘或你未与林愈接触过,为何她手中会出现锦葵蚕纱的布料?姑娘该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