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处,府衙之外陡然炸起了一道响雷,滚滚雷声几乎震破众人耳膜,雷声如出鞘之剑,将天地间劈得半明半暗,偏院内堂之处,烛火不安地晃动摇曳,雪亮的雷光于一瞬之间,照亮了林愈的面容,她模样阴鸷而狠戾,狰狞若鬼刹。
内堂岑寂无声,针落可闻,几乎无人敢妄自言语,林愈那决绝而凶悍的言语,一圈又一圈地回荡在偏院内外,她就如被迫入绝境的兽一般,眸眶通红,发出嘶吼,浑身上下皆是又尖又锐的刺。
顾淮晏仍旧沉静自若,淡淡地看了林愈一眼,“据你之所言,你妹妹林觉便是茯苓,那么藏在你屋堂之内的那一本蝴蝶札记,可是出自林觉之手?”
“是,确乎是出自觉儿之手,当处景仵作寻得了这本札记,我诓她说是我的学生珏珏所写,其实,这本札记乃是觉儿写就。”
提到林清,提及那一册蝴蝶札记,林愈原是惨厉的语声,此刻变得悲切且沉痛,“打从觉儿去了颐红苑谋生,她便是如堕地府之中,颐红苑乃是声色犬马之地,一眼望去皆是醉生梦死,没有盼头,没有希望,一个女子的青春年华,以及贞洁,全都糟蹋在此处,没有哪一位女子会心甘情愿,哪怕是再多的钱财,亦是不乐意的。”
话及此,林愈语声激烈,嘴唇几近苍白如纸:“觉儿过活得十分压抑,她从不随意接客,她骨子也是矜傲,正是这样的一份矜傲害了她,那个人面兽心的邵员外,便是相中了觉儿,日日来纠缠觉儿,搅得她不得安宁。
“遂此,有那么一日,她偷偷跑了出来,跑到我所陪读之地,在府外候着我,那时等我陪读完时,已是夜色深矣,我甫一出府,便是看到了觉儿,她抱着双肩瑟缩在赑屃石雕旁的亭柱下,身上衣物满是露水薄霜,想必是候我久矣。”
“我寻着了觉儿,但她面容之上写满了不高兴,握住我双手说,她弥足压抑,但她什么事都不肯跟我细说,只说她过得不快乐,我便说,那我去颐红苑把她赎回来,我做伴读这一段时日所攒下的钱财,足够把她赎了。
“但觉儿峻拒,说我攒下的钱财皆是来还债的,若是把她赎了,那么我拿什么还债。我说,觉儿的快乐最重要,债可以慢慢还,但如果把日子过差了,那生活就没盼头。”
“那时,觉儿沉默了很久很久,但她还是没有让我去赎她的身,她只说,她需要一本纸扎和一枝墨笔,她欲要去把日子里种种不悦与愤懑,诉诸笔墨,而那一本札记的扉页,自然而然是蓝蝴蝶,那时是她生命之中所过的、最为屈辱的一段时光的征象,因于此,她没有在自己所写得那一本札记上题下自己的名字,而是绘摹下了一朵蓝蝴蝶。”
林愈抬起眸子来,一错不错地盯着虚空处,视线略微涣散着,但很快又聚焦起来,似乎在透过空气里,看向了空气里的某一处。
“觉儿写札记时,每隔一个月,我皆是会让她把所写的札记,予我观摩一回,在札记里,不知她是不是不欲让我操心,她从未写过一些让我很担虑的东西,甚至,她所书写的人与事,都很简淡,通篇观览下来,几无忧愁之词,皆是稀疏平常之语。”
“我以为觉儿在颐红苑过得很好,生活一帆风顺,因此当时没有细究,但我不知这只是觉儿的伪装罢了,她刻意瞒下了邵员外番骚扰她的事,刻意隐瞒下了在颐红苑窑姐儿苛责、打骂她的事,她对我隐瞒了很多。她什么都不说,她所写下的札记可以欺瞒住我,但她的眼神诓骗不了我,自从开始写札记后,她见我的次数就少了很多,她不欲让我见她了。”
林愈说着说着,猩红的眼眶怒瞠着,两行粘稠的热泪,悄然从面颊之上滑落下来,眼底的恨意渐渐深重。
“觉儿不愿对我坦露实情,那我便是主动去寻她,这不,有好几次,我陪完伴读,在得空之时便是去颐红苑走了一遭,就赶巧撞见了邵员外,他对着觉儿纠缠不清,让觉儿给他喂酒,逼迫觉儿委身于她。
“他每一举止,皆是让我胃寒无比,但觉儿却是可以对这样一个满脑肥肠之人笑出来,说出一些我从未听闻过的媚词,做出一些我从未见过的行止,我当时悉身如罹雷殛,我深知觉儿定是不情愿的,她一定是不愿意做这些的,但因为她的身份,她不得不如此。”
“当时我就有了对邵员外的恨意,我想要杀了他,是不是只要杀了他,觉儿就可以,可以好过一些呢,我当时就是这般想的,事后我寻到觉儿,我对她诉诸了我的想法,但立即被觉儿婉拒了,她说不可以杀了邵员外,邵员外腰缠万贯,挥霍钱财最是大方,他为她所投掷的千金,逐一攒下来,便是能够早日换上债务。
“我当时微微有些愠怒,质问觉儿,难道要为了财,可以连最基本的尊严都可以弃若敝屣?那又与畜生有何区别?人,是不能够把自己活得本末倒置的。”
“但那时的觉儿显然是听不进去的,她指责我不能与她共情,指责我清高,她说,人在风月之地,那就是活得是个畜生,唯有自己活得是个畜生,才能够没心没肺,才能够腆着脸,借用美色,将那些富贾口袋里的钱,诓骗过来。”
话至此处,林愈眼底恨意益深,话声凄惨而狰厉,袖袂之下的手掐入了掌心里,指甲陷入了肌肤之中,直直掐出了血来。
“那是我和觉儿所发生过的最大的一次争执,我们为了彼此吵得不可开交,我们把对方身上的伤处都揭开了,用最恨的语言戳伤了对方,这其中,争执至最激烈的地方,我甚至还掌掴了她一嘴巴子。
“一吵完,觉儿便是没再来主动寻我,我伤着了她,甚至我还去否定她的所有,吵完,我的头脑皆是热昏热昏的,我回过神时,也不知在激烈处我用什么语言侮辱过她,但肯定是戳及她的痛处,我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是我都不能够理解她,又还有谁会去理解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