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俯趴在潮湿的雪地之上,僵冷苍白的面容朝着景桃的方向,她面容稚嫩,看着不过豆蔻之龄。
初冬晨暾的日光还不算敞亮,弄堂夹道皆是砖石高墙,日光被隔绝在了外边,仅余一小撮晦光滑落入内,覆照在尸体冷硬的肌肤上,随着光线微微挪动,原是晦暗不明的下半身逐渐转亮,景桃看到了女童裸。露的两条小腿,再往上些,腿根处尽是凝冻成冰的血,还有被欺凌过的大片淤青和污痕。
在一片喧闹的人声之中,很快地,一位穿着素色荆裙的妇人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扑倒在女童身前,猩红着眸眶,止不住地嚎哭着,气氛凝肃,周遭的看客们亦是十分悲惋唏嘘。
已经有人去报官了,不久京兆尹府门会派人过来,京兆尹大人和其仵作很快便会赶至秋蔓坊,但官府离秋蔓坊有约莫半刻钟的脚程,还有些时间,景桃便是缓步走了过去。
跪伏在女童尸首近前的妇人显然是女童的母亲,她把脑袋磕在了地面上,衣物遮罩之下的身体颤若筛糠,口中不住地啼泣着:“婉婉,都是娘儿的错……都是娘的错啊!娘昨晚就该早些收摊,早些回家给你捏糖人吃,不然你也不会在弄堂巷弄里乱跑,你不会乱跑也就不会……”
后半截话悉数被淹没在悲怆的哭咽之中,妇人声声惨凄犹若啼血悲鸣,不少看客亦是衣袖遮容,纷纷护住了自己家的孩童稚子。
景桃细细听罢,抬眸扫视了偌大的弄堂一眼,弄堂窄仄如若羊肠,砖墙壁石斑驳陈旧,路道曲曲折折,里间藏着不少摊铺,但不少亭子间的透光不太好,风吹不进去,里边委实是闷的慌,此处的市井百姓常常将草席、木榻和坐凳等物都搬置了出来,闲时便是坐在上边闲话家常。但是眼下天时转冷,每臻至晚夕的光景,大伙儿都躲至亭子间里煨暖去了,鲜少再出来走动。
亦正是趁着夜间人迹寥寥,才方便凶犯犯案。
景桃拢回视线,再是正色审视着女童尸体,离尸体近了些许,景桃才看清女童扎着丱发双髻,包子般的发髻之下裹系着一条淡粉色丝带,丝带的尾端沾了些一星半点的血渍。
女童的裙衣的裙裾朝细瘦的腰肢上翻起,裙裾被翻到了白皙的背部,露出了一截淡黄色的亵。裤,亵。裤被撕扯坏了,根本不足以遮蔽住女童的身体,右腿以一种稍显古怪的姿势略微蜷曲着,而其双足之上没有着鞋履,露出了被冻得通红的脚趾头。
景桃戴上了鱼鳔护套,将女童以轻轻的力度翻了过来,女童面容姣好,但面容却是呈沉郁的紫青之色,薄薄的嘴角处悬挂着暗红的粘稠液体,液体一直流淌在女童的右下颔处,一路凝冻成了一撮霜花,景桃暂时无法察明其为何物。
女童的左右两条胳膊内侧均有大面积淡色尸僵,胳膊早已僵硬,瘫置在了腰间两侧,但手肘部位却是轻微朝外摊展而去,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但又是半握之势,仿佛是一种无力的妥协之姿,是极力挣扎过后被迫无奈的屈服,甚至,这一具女童躯体,每一寸肌肤上都写满了懵懂无知的羞耻。
景桃最终的视线落在了女童的右胳膊处,那一处迫近胳膊肘的地方,绘摹着一枚赤红如血的蝴蝶印记,蝶翼长约半寸,高约1寸,蝴蝶纹并不甚繁密,仅有简简单单的三个笔划,仿佛是一派天真纯粹的孩童绘就。
但是,景桃没有被这一派天真烂漫的笔触蒙住眼,她不上当。
这一枚蝴蝶印记,并非刺青,而是用人血画出来的,这当然不可能是女童自己摹绘上去,一看,便是极可能出自凶犯的手笔。
景桃眼睫低垂,审视着这个蝴蝶印记一会儿,偏了偏头,侧眸看着嚎哭啜泣的妇人,其姓秋,人称秋娘,是在市集上卖在豆腐的,景桃安抚秋娘几句,待秋娘情绪稍微控制住了,秋娘又愤恨地斥了一句:
“凶犯真是畜生……婉婉还这么小,此人居然、居然就对她下手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上一回死的是夏枝坊的青青,而青青与婉婉玩得最好,凶犯肯定是盯上她了……我怎么就没注意到!……”
秋娘的呼吸陡然变得剧烈而急促,仿佛是气急攻心了一般,袖袂之下两只满是粗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狰突,近处的景桃感知到了妇人隐抑的愤怒与悲怆。
景桃亦是感到愠怒,但她试着平复自己心中的愠气,在案发现场勘察尸体,需要绝对的沉淡与冷静。
景桃先是细细勘察尸表,发现尸体身上有诸多表皮擦伤和磨损伤,并无明显的致命伤。
但是,当她的视线落在了婉婉的颈部之时,发现羸弱的肌肤上有几道扼喉的掐痕,存在显著的损伤伤创。
景桃又想起秋娘刚刚说的一番话,颇感疑惑,她蹙了蹙眉,问道:“秋娘,您刚刚说起夏枝坊的『青青』,她在『上一回』死了,此则何意?”
秋娘拭了拭眼角的泪,半是悲戚半是困惑地问道:“这么骇人的事儿,都已经惊动到皇城大内了,你居然不知道?”
景桃这大半个月都是待在尚书府内查案,基本处于与京城市井隔绝的状态,收不到半丝半缕的风声,顾淮晏亦是未曾跟她透露过什么线索,可能亦是不欲让她忙着手头案件时,被另外一桩命案分了心神。
景桃忽然回溯起晨早时,顾淮晏送她至府邸门前,又匆匆策马而去的身影,心底陡然一沉,他可能早已晓得此事,但没有告知过她,大抵是案情凶险,不欲让她插手了。
但景桃偏生是有反骨的,偏不让她干涉的案情,她偏偏要去撞一撞南墙。景桃便对秋娘告知了自己的名讳,又道:“我是提刑司的仵作,今晨刚忙完一桩案子,遂此对一些风声接受得不太及时,所以,到底是具体发生了何事?”
一听及景桃出自大内提刑司,秋娘的眼神登时就变了,困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瞅见了活菩萨一般,慌忙抓住了景桃的双手:
“官人若是来自提刑司,那、那么,您一定是可以谒见武安侯的吧?请您一定要拜托侯爷,请让他一定要给我们一个公道,救救秋蔓坊,把那十恶不赦凶犯的抓住,不然的话,坊间里所有的孩子都会遭殃,他们的下场,皆如青青、我家孩儿这般凄惨……”
秋娘死死拽着景桃的袖袂不松,仿佛是行将溺水之人获得了一根漂木,视之若神明一般,委托以所有的希冀和渴盼。
但景桃发现秋娘因是心神崩裂,说话时有些语无伦次,她需要慢慢引导,可是当她行将详细问询之时,人群之中陡然传来了一阵低斥声:“京兆尹府尹来了,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原是喧嚣躁动的人群,此际纷纷自觉主动退让开去,伴随着一阵紧凑的槖槖靴声,弄堂之外很快来了几道气势凛然的深色人影。
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着大红圆领官袍,袖裾与圆襟处乃是滚织一圈缂丝金线,此人身量约有八尺,五官面相透着一股子精明气息,身量魁梧健硕,外罩一件雍容鹤氅。
景桃见状,微微起身,此人应该是京兆尹知尹桑念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