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虞蹙了蹙眉,吩咐齐松先把那婴孩抱了起来,且让人先把几近失控的阿珠带下去,待她情绪稳住了带去府衙内审问。
劲衣使将跪伏在地的阿珠拉起带出,阿珠却又忍不住盯住顾淮晏,继而希冀地盯着景桃,满眸皆是央求和幽怨,她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啜泣得道不出一字半语,阿珠的眼神让景桃心下倏地一沉,这般幽怨而冤屈的视线,似曾相识一般,如炭火似的烧灼着她。
鉴于周玮招供了罪咎,顾淮晏分出一拨劲衣使搜查四合院,不放过每一处角落和边边隅隅,住在四合院内其他百姓听着了大动静,纷纷在雨夜里打着纸伞探着脑袋看,叽叽喳喳议论纷纷,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素来谦和温雅的周玮,居然会跟命案相牵连,寻常的安然顷刻之间全无,惊骇都刻在了脑门之上。
夜色已然落下,雨势稍减,齐松抱着孩子跟着景桃去邻里街坊兜了一遭,询问了一遭,出乎景桃意料的是,邻里街坊对周玮本人的印象煞是不错,有老妇人说周玮曾帮他补过漏瓦的屋有一回屋中没有米了,周玮便将自家院落之中的半袋米皆献了出去。
邻里街坊口中的周玮,虽沉默但善良,虽年幼但沉稳,笑起来眉眸还有光,虽是生于淤泥,但周身不曾蘸染过污泞,这般形象,但与刚刚在顾淮晏面前供述罪咎的周玮,那个狠厉而阴暗的少年,似是并非同一人。
这令景桃委实有些诧异,询问完一圈人,踱步至顾淮晏近前,问道:“侯爷,可有在屋内寻到罪证?”
顾淮晏摇了摇颅首,眸色深深:“周玮屋落虽大,但物具甚少,查了一遭下来,并无觅到符合伤处特征的带刃锐器,至于与洛筝有关的绸布、碳粒等物,更是遍寻无获。虽说没有查到罪证,但搜到了一个木盒。”
景桃眼睑敛了一敛,顾淮晏稍稍掀开了木盒,木盒悉身皆是质朴无比,无纹无光,色泽偏暗,盒盖一揭开,一根镶珠戗金的银钗扑入眼帘,银钗上边的珠光之上,錾刻有一淡淡的“筝”字。
候在侧边的何峥很快便认出:“此不是周玮打算送给洛姑娘的庆生之礼吗?”
见景桃面容浮现有一抹惑色,何峥摸摸鼻梁解释道:“这是半个月前的事体了,那时我与秦大哥、周玮几人刚从亳州运完镖回州,回州第二日,周玮便问我城中哪一间首饰铺可以锻造簪钗,我便说出了一个首饰铺的名头,又问周玮锻造簪钗是欲为何,周玮说再落夏天第十场雨,霜降便很快到了,霜降后一日便是洛姑娘的生辰,他打算赠一枚簪钗给洛姑娘。”
顾淮晏听罢,面上掠过一阵哂色:“秦公子可是对此事知情?”
何峥忖度了一番,有些踯躅,继而温吞地道:“应当知情的,秦大哥一向拿周玮当幼弟来对待,周玮一向做任何事都会跟秦大哥说,秦大哥皆会多多提点他。何况,我听周玮说,那一回在首饰铺子里,秦大哥亦是为洛姑娘甄选了一个首饰呢,许是秦大哥也想送些什么贵物给洛姑娘。”
此事让景桃面上惑意更深,她凝视着簪钗好几眼,“周玮欲送此簪,但霜降未至,他又为何如此突然杀了洛筝呢?两番行止皆有矛盾相冲之处,让人倍觉古怪。”
此处亦是顾淮晏奇怪之地,残杀人命的大罪,一旦定罪,势必赐死无疑,周玮总不太可能杀了人便不想再活。若是杀人后已存轻生之念,又为何要在这个雨夜里,等着官府寻上门来,莫非是因为洛筝的婴孩吗?
——“倘若他真是对筝姊姊恨之入骨,他为何不把孩子一并杀了?”
阿珠的话不自觉掠过眼前。
顾淮晏敛眉凝思片刻,抬眸看着景桃:“你说得在理,周玮此人身上确乎有矛盾之处。”
景桃沉声道:“周玮身上扛着的是一桩命案的大罪,他能犯下此案,当是心毒狠辣之辈,且看他述罪之时的面色,不慌不乱,甚是从容不迫,似是早已料到侯爷会来遣人抓他一般,民女私以为,在矛盾和疑处解开之前,并不能妄自轻信周玮之言,他究竟是不是凶犯,有待商榷。“
顾淮晏点了点颅首,先让劲衣使封锁住周玮的四合院,将那一盒簪钗当做罪证用细草绳标记好,带回衙门,至于那襁褓之中的婴孩,暂先交予住在周玮院落相邻的母女来照管,临行之前,顾淮晏给禹辰吩咐了些什么,禹辰领过命去,大踏步走至那一对母女面前,将一袋钱囊交付在那妇人手中。
妇人受惊了一般欲要推阻,禹辰道:“此则侯爷的嘱令,大娘务必收下为好。”
妇人颇为感激地看了侯爷一眼:“洛姑娘的孩子生来便是命途多舛,能得侯爷之照拂,便是她此生莫大的恩泽。”
马车直上官道,便直直往府衙而去。
湿泞朦胧的雨道之上,景桃细细回溯了周玮的述词,对顾淮晏道:“侯爷,周玮承认他乃是真凶,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寻到凶器,周玮说过将凶器丢掷在沿途的荒草地上,凶器乃是带刃之状,废置在荒草地之上,应当是极好寻找的。”
顾淮晏悟过意,虽说周玮自述罪咎,但目前仍是缺乏足够的罪证,他们继续寻觅更多的线索和物证。
趁着雨势转轻,顾淮晏遂是遣了几些劲衣使从四合院,一路寻觅至客栈,确保每一处荒草地皆是被扒拉开翻寻过,寻觅凶器一事,差不多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光景,约莫是申时三刻,一列劲衣使返回官衙,为首一人走到顾淮晏近前,摇了摇头:“禀侯爷,卑职不曾寻到。那些荒草地附近并无人烟,人迹亦是寥寥,若是周公子当真将凶器弃于此间,卑职应当能寻到的。”
顾淮晏道:“既然是人迹罕至之地,许是凶器被什么走兽叼去不一定,寻不到也是罢了。”
他面容上并无躁色,仍是一贯的散漫随和,且对景桃道:“今夜亟需夜审,也用不到你,凶犯可能在秦倦与周玮二人之间,案情算是较为明朗了。”
景桃周身有些犯冷,从四合院内出来之时,她便感到自己有些头昏脑重,身子亦是添了几分疲乏,鼻子被雨丝冻得有些泛红。眼下,顾淮晏既是让她回官舍休憩,她也就顺势应下了。
衙门正堂之处,江虞和齐松等人早已等候在外,顾淮晏起身,动作却是有意放慢了几许,清隽面容之上的桃花眸看了她一眼,薄唇轻启:“先别动。”
景桃以为他有大事要交代,马上定住身子,轻敷着水汽的鸦黑睫羽轻轻地扇动,水汽迷离而稠湿,在下一瞬,她抬眼,看见他抬袖伸来的宽厚掌心。
额际之处很快覆落下一阵暖意,他掌腹处微糙的皮肤贴着她的额庭,动作温柔,仪姿风雅,就是有些不太合时宜,那禹辰和劲衣使都适时把视线落在了他处。
溶溶夜色之下,景桃听到眼前的男子低喃了一句:“额头有些发烫啊。”
他的嗓音听来有些无奈,无奈之中,似乎又藏着若有若无的疼惜,他的动作和话音都是如此自然而然,音色沙而哑,似乎裹着这一夜雨色,滴答滴答地砸入心尖,景桃在短瞬的分秒之间完成了一回心率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