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景桃恰是侧对着陆尧的尸身,既及陶若虚把话说完,不经然地,她的脊梁骨沾染了一分凉飕寒意,原是镇静沉然的心亦随之悚然。
一瞬之间,她陡地明白了棺床内外为何会置有如此多的竹扎小人,那国师显然在替陆尧做法事,许是觉得陆尧死后会变作煞鬼,招来鬼祟邪祟,遂用稚龄阴童加以镇压。
景桃袖袂之下手指拢紧,稍微定了定心神,凝声问:“遂此,陆大人这一宗案子其实有两位死者,那长官相信鬼祟杀人吗?”
陶若虚沉声道:“鬼由人心所生,鬼祟杀人更是无稽之谈,若真是鬼祟杀人,那此前诸多案桩可有推诿之词,那又何必唤你前来验尸?”
景桃点了点螓首:“长官说的在理,相较于鬼祟杀人,毋宁说是有人在装神弄鬼,长官,可要我一并勘验了那尚书夫人的尸首?”
陶若虚又犯难了:“确乎是要验尸的,但我刚刚不是跟你说过了,少尚书在老夫人死后,仍是觉得是老夫人害死了陆大人。而今,尚书夫人的尸首停放在偏院之中,少尚书那边亦放话了,说官府假令寻到老夫人未谋害陆大人的物证,证明了老夫人之清白,才可去验尸。”
景桃凝了凝眸色:“按大人的意思,尚书夫人的尸体,不论是京兆尹府还是提刑司,皆未勘验过?”
看到了陶若虚确认眼神,景桃心中有了准断,抵今为止,尚书夫人的尸首,官府确乎还曾勘验过。
京城之中名门望族颇多,尚书夫人出身镇远将军府,地位尤为煊赫,往上追溯,那已过世的老将军还曾跟随先帝出征过,称得上是前朝一代重臣良将,地位与声望皆是斐然。遂此,尚书夫人之死亦是事关重大,案发后皇城大内与将军府皆是得了消息,圣上如此紧迫得召集顾淮晏回宫,由此可见一斑。
虽说提刑司地位颇高,陶若虚亦是副使领事司,办案行事两袖清风,但与那国师权势相较,终究是全被掣肘而住。
景桃沉静下心来,对陶若虚道:“不能剖验尸体亦是无碍,但我刚刚所检视到的数处可疑的地方,有些古怪,若是此前验状未曾记录,还请长官能往验状之上添下几笔。”
陶若虚见她如此沉稳大气,处事不惊,不自觉赞揄地审视她几眼,殊觉她对仵作在官府内的行事流程颇为熟稔,如何验尸、如何撰写验状等等明文细则,皆是知道。
陶若虚好奇地扬了扬眉心,回溯起刚刚景桃所言,她说是在恭州府衙当仵作,恭州府衙也不差啊,但世上女子为仵作委实颇为罕遇,虽是今日是第二次见,但陶若虚觉得景桃可比叶羡槐顺眼太多了。
前者验尸手艺过硬,能将疑处一针见血的指出,态度也颇为从容谦恭,哪像后者,总喜欢故弄玄虚,在验尸之时摆些花架子,那京兆尹知尹也当真是瞎了眼,会如此器重这般品性之人。
甫思及此,陶若虚也当真好奇起来,景桃且说她有举荐文书,照此说来,举荐她的人是谁?
陶若虚只觉景桃气度不俗,身上疑处颇多,但她到底是个小姑娘家,今次初见时日不久,彼此不算相熟,他也不太好意思细问。
景桃见陶若虚拧眉凝思在些什么,以为他还是在顾虑她身份之事,遂是道:“陶长官适才也见我勘验尸首了,应当信我当真是来干仵作一役的,待见着了长官,想来亦是不必我再验尸以自证身份了吧?”
陶若虚听罢,一番忍俊不禁,笑着抄手抱腰道:“此事姑娘莫要介怀为是,我还是今次头一回与女仵作打交道,难免会有些眼拙的时刻,曾前确乎并不信你,但经此一验,我确是深信了,待见着刘大人,我必会如实相告的。”
景桃听至此处,翘了翘唇角,但并不多言,又听他道:“你早前说有举荐文书,也不知是何人举荐你来此,我的姑娘家,你可是出身仵作世家?亦或是父母为官?他们怎能容许你干这份营生?”
陶若虚一扫早前彪悍凛冽的模样,看着景桃坦荡沉静的模样,他看得是愈发顺眼,忍不住放软了声音,以长辈般和蔼的口吻一连串问了好几句。
景桃一时哭笑不得,思及自己往后待在提刑司,自是少不得要和陶若虚打照面,他虽是举止有些莽撞,但是个劲烈豪迈之辈,此番他问问题至近前,她倒也不必相瞒。
她缓声说道:“我并非出身仵作世家,但我的养父是个仵作,我自小跟在他身后修习勘验之术,略得皮毛罢了。而此番举荐我的人,是武安侯。”
听至前半截的话,陶若虚面容一直是赞许,但听至后半截,他面色顿时怔滞住,整个人似乎被定格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听岔了,眉心高高扬起来,一脸不可置信,盯着景桃,一字一顿:“你,在说谁举荐你?……武、武安侯?!”
不止是陶若虚,在场的其他管事小吏,寂伯和文才皆是满面震愕之色。
景桃不觉有什么,净白的面容之上仍是坦坦荡荡,此下不能再验尸了,她遂是朝着西沁园园外走去,陶若虚紧紧跟在她身前,看着她行将离去,他心中困惑更甚,索性直截了当地抬腕伸臂,牢牢拦住了景桃的去路。
步履稍顿,景桃眨着淡惑而微微茫然的眼:“陶长官,有何吩咐?”
陶若虚仔仔细细将景桃前后检视了遍,“你说你是武安侯举荐的你?”
那寂伯和文才等管事官吏,早已是神色几变,景桃心下暗自喟叹了一口气,虽是炮灰女配身份,但手握团宠剧本,她表示也很无奈啊,但决意诚恳交代:“禀长官,是武安侯举荐的。”
寂伯一脸匪夷所思,文才一脸呆滞惊怵,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一通不知所言,而陶若虚搓了搓手掌掌心,手掌拄着下巴颔道:
“景姑娘,你莫不是在说笑的吧,纵使你验尸之术颇佳,但怎能公然搬出武安侯的名头来呢?更何况,你与武安侯啥关系,他怎会举荐你入差?再者,你所说的武安侯,是我所知晓的那个武安侯吗?”
陶若虚纵使是在京城当差,提刑司乃是由武安侯统摄的官署,但陶若虚仍是觉得侯爷乃是难以望其项背的矜贵人物,万万没料到今日来的小丫头,居然胆敢说是由武安侯举荐而来的,那个总爱耍花拳绣腿的叶羡槐,都未敢搬出武安侯的名头。
景桃见一众人皆是震愕之色,啼笑皆非:“按大人所述,莫非皇城之中不只有一位武安侯?”
陶若虚一脸见了鬼了的煞白模样,上下认真打量景桃的面颜,不对啊,她面容如此沉静坦荡,眼眸澄澈明洁,根本不像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更何况,那一封举荐文牒送至了刘喻刘大人手中,究竟是不是武安侯亲自举荐,他终究还是有法子知晓的,这只是早晚之事,循理而言,景桃亦是没必要扯谎。
“但、但是,我听闻武安侯阅女无数,私底下素来风流轻佻……”陶若虚说至此处,细细观察着景桃的面色,“莫非,景姑娘,你与侯爷……”
他口吻满是心疼怜惜,仿佛是什么好白菜被衣冠禽兽给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