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将要踏上京畿的土地之上,景桃原是安沉的心,也开始活络起来。
那递来的茶掺有两片薄荷叶与红枣糖浆,甜而不腻,清燥生润,她捧着温热的茶杯,润了润喉嗓,肺腑之中灌来的一片酥凉之感,将体内燥闷之意涤荡干净,路途上她鲜少再咳嗽,体内舒凉阵阵。
帝都的繁华近在眼前,马车驶过了颠簸山脉,穿梭过大顷浩淼沃野,她渐而看到了气象森严的皇城,城堞之下两列侍卫森严,深红城门巍峨洞开,旌旗冉冉招展,她只得见乌泱泱的人潮,视线拨开人潮,还能得见雕梁画栋的烟雨楼台,京城内外人声不辍,自是热闹非凡。
此时的光景迫近晌午,天光一派碧青之色,鬃马牵引着马车驰骋于城门之下。
一片车轱辘声碎间,景桃忍不住搴开了车帷,入目一片壮美的灯火台阁,她心有了微澜,在原书之中,大熙朝的京城坐落于疆域版图的东北之境,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年华,今得见之,她早已被那森严的京景所折服。
京城外郭是浩浩荡荡的十里街景,车马骈阗,市列珠玑,一片蒸腾水雾之中,贩夫走卒往来其间,乍一看眼,皆是烟火人潮。
此际,一支礼佛的法仪队与马车队伍相向而来,景桃听到车帷之外的劲衣使道:“今日初八,转季入秋,依节律是桂子熟黄时节,适值国师去大相国寺祭天之时。”
劲衣使又对景桃解释道:“国师便是之前侯爷跟姑娘提及的,是有巢公子。”
法仪队人群壮大,百姓们避道一侧,皆恭伏跪拜之态,景桃见到了皇族轿辇上的国师,罩着一层半透明薄纱,看不清具体面容,年龄莫辩,她依稀只能看见他着一席飞鹤绣金雪袍,盘起的膝旁搁着一只团蒲,淡绿蒲面上是一拂素色掸帚,此人姿势如簌簌飞雪般,清逸且灵透。
劲衣使与法仪队粗略打了个照面,便将马车侧让一旁,那佛乐幽婉绵长,且佛僧众多,景桃自是费了不少时阴等候,隐隐约约地,待那皇辇与景桃的马车相掠而错之际,她觉知到了一道矜冷而舒淡的眼神注视,男人的视线隔着薄纱微侧而来,遥然与她相触。
轿辇之内,原是阖上眼的有巢公子,此刻微微睁开了眼眸,看向了少女,他常年岑寂的眼中,陡地浮出了一抹探赜之意——
少女周身阳魄四散,看来命数已尽,生气不再,循理而言,她应当是一个死人,但眼下,她能如常人一般生活。
有巢公子看了一眼马车与护卫,少女竟是武安侯的人,武安侯怎会带一个虽死犹生的人进京?
再度启程之时,云影露出了几分淡金暖意,法仪队缓缓走远,那道矜冷的视线消失在了御道尽头,景桃渐而舒下了一口气,方才不知为何,她居然觉知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后脊之处一片虚汗,她轻轻抚了抚胸口。
自己与有巢公子素不相识,原书之中,他的着墨亦是甚少,遂此,他应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景桃没将此事放置心上,只等马车又在外城驰行了约莫三炷香的光景,城内河道较多,诸多潘楼街土沿堤而筑,车轱辘往城东南的中山路一转,马辔再折入长巷一拐,便驶入了南薰门。
南薰门直通皇城大内,乃是京城高门云集之地,路道笔直挺括,景桃沿道略略一揽,皆可撞见诸多贵门将府坐落其间,复行了七八里外,马车逐渐放缓,门帘被劲衣使搴起。
景桃抬眼望去,马车停在了一处颇为恢宏雅正的宅邸跟前,琉瓦雪墙,宅邸之前植有一株腊梅,腊梅遮住了匾额,她依稀只能看见个“顾”字,禹辰已经翻身下马前去叩门。
景桃以为自己会直接前去提刑司,吃住亦是在分配好的官舍之中,但眼下的安排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顾淮晏打马至她的马车前,道:
“这是我前些年置办的宅院,府内只有从侯府遣来的侍奴护卫,我常年候在政事堂,鲜少居于此,你且住无妨。”
景桃打量了顾淮晏半晌,他眉眸坦荡而淡静,觉此举并无不妥,那她亦是并未多作它想,那门内很快款款走出了一个中年女子来,虽是侍奴,但气度不俗,既及见到顾淮晏,女子立即俯首行了跪礼,顾淮晏对她道:“裳婶,这是我从恭州带来的仵作,以后劳烦你照拂了。”
简简单单三言两语,便如揿下了戳印一般,字字千钧。
裳婶名唤袁恩裳,她原是当朝长公主的贴身侍婢,跟随长公主多年,亦是算是自小看着顾淮晏长大的。
八年前大年夜,长公主生了巨大变故后,国公府的老国公爷亦是长病不起,被圣上遣送江南山庄静养,迄今未归。
一时之间,国公府几近于油尽灯枯之势,树倒猢狲散,府内下人几乎全被人遣散而去,她是留在顾淮晏身边为数不多的侍奴之一,也算是侯府老人了,亲眼见证顾淮晏是如何在漫天谤议之下,一步一步走至武安侯这个位置。
今此,见侯爷第一回带人来此,竟然还是个女儿家,裳婶不由多看了景桃几眼,景桃颇为乖驯地下了马车,对裳婶福了福身,一行一止皆是从容沉静,裳婶初见便觉欢喜得紧,察见景桃眉间有惫色,温声道:
“姑娘一路从恭州远到京城,舟车劳顿,想必是需要休憩了,小人这就带你入府。”
顾淮晏与一列劲衣使仍是御马而行,景桃知道他手头还有无数事务要做,当下理应去直司使与刑部处置陆尧的案桩,她抬眸便见顾淮晏的面颜,他连夜未曾休憩,卧蚕之下已有青黛之色,眉眸落下一片浅浅惫然的阴影,下颔之处隐隐微有轻茬。
景桃蓦觉心疼,先让裳婶在在府门处静候,她踱步至顾淮晏的红鬃烈马之前,微微抬起颅首,眼睫轻眨,且道:“谢谢侯爷给我提供落脚之地,侯爷实是有心了。”
她说着,袖袂之下两只腕肘悬在腰侧,手指微曲,“侯爷何时需要验尸,尽可吩咐我,我会尽己所能替侯爷分忧,侯爷要多些休息才是。”
景桃话声很轻很柔,如似的,语腔缓慢,说话时的模样就像家养的小猫崽,性子虽是内敛,但毛儿都是酥松柔软的,顾淮晏见之,一时情动,原想伸手去捏捏她那粉琢的脸腮,试试手感,但碍于众多劲衣使与府内下人在旁,他稍稍隐抑住了这等妄念,音色微哑:“嗯,今下天色有些暗,若是要验尸,最早也应是明晨,到时候我会让禹辰去府外接你。”
景桃乖乖应是,顾淮晏看了她一眼,便道了一句“明日见”,此后飞快御马而去,身后劲衣使紧随其后,景桃目送他们离开,只觉半空之中缭绕下来了一阵梅香,循香望去,赶巧一枚柔软微凉的梅瓣滑至鼻腔,她伸手摘下,只听裳婶道:
“好生稀奇,这梅花树寻常只在寒冬腊月生枝结花,现在才夏末初秋时,便开始绽香了……”
她看着景桃,一边带她进府,一边道:“这株梅树是侯爷在八年前种下的,长公主生前爱去宫中梅园赏梅,还曾用落梅制作成香囊福袋给侯爷保平安呢,这一株梅树便是侯爷为了惦念长公主而植下的。”
景桃听着心神微怔,蓦觉事情有异,她隐约回溯起原书剧情,顾淮晏的母亲好像并非因病而死,而是因某种特殊缘故离开了,那受人敬仰的国公爷因此一病不起。
她跟顾淮晏接触不久,并未听他谈起过家事。
景桃初来私人宅邸,心内亦是有所计较与防备,并未多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