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晏吩咐完事宜,便踅身大步回了内室,薄凉雨色自窗扃之外飘洒入内,空气里平添了湿冷之意,他命侍役抱了个暖炉来,暖炉便搁置床榻近旁,床榻之上绸被和簟席很快被捂得烘暖,小仵作原是凉薄的身子也缓缓开始回温。
顾淮晏守在床榻一侧,一守便是一个时辰,抵至后半夜的光景,那窗扃之外的夜雨雨势渐而转小,雨声由瓢泼滂沱转至淅淅沥沥,再臻至后来,那雨声便已歇止了,已是难觅动响。
内室里,昏淡半明的澄黄烛火好生摇曳着,烛泪堆叠,温婉光影覆照在顾淮晏身上,影子恰巧落在了床榻上的娇人身上,他垂眸,深黯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影子之上,片刻后,复将视线落在景桃身上。
他垂眸注视她一会儿,适才想起要去帮她上药。躬自打来一盆温水,拧湿毛巾,为她的颈部与肩脊处先是擦拭一番伤处,在上药之时,为了避免惊动她或是弄疼她,顾淮晏手掌上的动作掂量得极轻,仿若视她如易碎之物,稍碰即碎了一般。
陷入晕厥的景桃没再喊疼,但那一对秀眉总是微微蹙紧着,他双手利落地为她上完药,缓缓地将她放平,一手替她盖好了绸被,另一手抚上她的眉庭,抚平了她的眉心。
看见景桃的眉舒展了些,顾淮晏适才沉妥了几分,须臾,复从绸被之下拿出她小手,在她的手腕、胳膊等地方各处小伤之上均匀抹药。
恍神之间,他忽然生出了一丝懊憾,若是自己能早些遇见她便好了,那时衍相与楚国公素来交好,两家时常多有走动,但那时他不是在太学院便是应诏出征,从未见过衍相的千金。不过,假令是见得了,想必她还是个娇小的小团子罢。
正为景桃手上的赏处匀擦着药膏,景桃忽然是梦至了什么,喉腔之间轻呓出了一个疼呼,两只纤手微微呈半曲之态,纤手的肩背几乎在发着颤,似乎在梦中遇到了什么阴鸷可怖的邪祟一般,就连额际亦是悄然渗出了冷汗。
顾淮晏见至此状,握紧了她的手,欲要俯身温声安抚她,讵料,在下一瞬,原是一直紧闭着双眸的景桃,恰在此刻猝然撑开了双眸。
少女的眸心恍若远山淡影一般,眸子雾蒙蒙一片,眸心深处的景观既是飘渺又是梦幻,一缕迷惘的痛楚如雾一般,成就了她眸底的岑寂底色。
她好像在与顾淮晏对视着,但视线似乎又穿透过他,看向了更远虚空之处,她似是撞见了什么悲恸的事情,鼻子轻轻地翕动了一下。
她眸眶溢出了湿热的水雾,垂落了眼睑,惶然无措地避开了顾淮晏的视线,在床榻上翻过身去,面向墙壁一侧,身子不住的蜷缩着成婴孩的形态,颤颤瑟瑟地环抱住自己的躯体,肩胛骨一直在发着颤儿,热液裹挟着雾气滚落在颊侧,低低的呜咽着。
顾淮晏略微僵硬地滞在原地,他被少女的羸弱之态摄住了,她一直低声在呜咽,湿哒哒的小脸深深埋在臂弯之中,膝盖蜷曲着抵在臂弯之下,双肩一直在如筛糠般颤栗。
黯淡的光影之中,她只露出一双哀戚的雾眸,湿哒哒的眸心无措又惶恐,顾淮晏隐抑住诸多复杂思绪,柔着面色,上前一步,温声唤住她名字:“景桃?”
景桃似乎听着他的柔和音色,原是涣散空洞的眸子稍稍抬了起来,无神的瞳孔开始聚焦,视线的落点微微拉进,黯淡的眼敛入了一抹薄弱的火光,她好像看到了那个人是他,似乎是循着温柔地倚靠一般,涂着膏药的小手伸了过来,攥住了他的袖袂。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顾淮晏眸心一黯,回不去了,是回不去何处?是衍相的丞相府吗?难道是她做梦梦见了丞相府?
景桃沙哑的嗓音里埋藏着孱弱的哭腔,语声无措,每一个字音皆是绷紧且绝望,她攥着他衣袂的手愈发敛紧,指甲掐在了皮肉之中,手背处的青筋狰突,庶几快掐出血来。
顾淮晏听罢,心脏陡沉,他先将她掐得死紧的手指指根分拨开来,手指与她相扣,见她如幼兽一般还在发颤,轻声喟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臂将她一举揽入了怀中。
景桃没有挣扎,反而异常的乖顺,她的脑袋贴紧他的胸膛,谛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她的呜咽声缓缓止歇住了,顾淮晏垂着眸,下颔抵在了少女的脑袋上,将她严严实实地圈在怀中,唤着她的名字,试图唤醒她,但景桃没有要清醒的迹象,她没再梦呓,双眸沉沉地阖上,就这般瘫软的倚躺在他怀中。
顾淮晏拉起绸被罩在了她身上,她熟睡时那手仍旧是死死攥紧了他的袖袂,不愿松开,他亦是一直维持着环抱她的姿势,抱了许久,直至那案台之上的明烛完全熄灭了,她原是僵直的躯体方才松弛了下来,那窗扃之外的山隅之处,开始出现了熹微的鱼肚白。
顾淮晏宿夜未眠,他不知景桃那片刻的惊悸是否是她做了噩梦所致,她在梦中到底遇到了什么,莫非是梦见了丞相府,还是说,梦见其他邪祟之事?顾淮晏思忖了她话中“回不去”三个的真实意涵,他心底升起些微疑绪,莫非景桃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但他曾前试探过景桃,她好像对自己的过往并不知情,景知远让她入京为差,理由是他已经生了隐疾,意欲让她得以自立谋生,景桃亦是对此深信不疑。
若不是回溯起了那黑暗的过往,究竟还有何事能让她如此惶然无措?少女平素的沉淡、客观、从容在此一刻杳然无踪,仿佛是一只壳类小动物,被卸下了一层甲胄盔甲,展露出了极为柔软部分。
内室的箭漏一直在发出细微的声响,破晓时分后,天色逐渐明朗如鉴,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远穹的曦光匀密地倾落入内,窗扃镀上了一层金箔之时,顾淮晏适才察觉怀中的少女轻微动了一下。
“水……”
景桃音色仍旧沙哑,黛眉又是蹙了一紧,顾淮晏一手抱紧了她,一手去近侧的桌案上,斟了一杯茶过来,就着她的薄唇喂她啜了半杯茶,辛温的茶液席卷过她的齿腔,一路滚过喉舌,最后直灌肺腑而去。
景桃解了渴后,神智转而恢复了几分清明,在微弱的光影之中缓缓睁开了双眼,嗓子轻咳了几声,薄粉色的眸子抬了起来,与顾淮晏相视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她又阖上了双眸。
自己的身上仍是一片如烈火燎原一般的烧灼感,尤其是脖颈,似乎匀抹了那药草膏,每一处伤皆是辣疼不已,那一份痛感直直涌入颅内的神界末梢,潜入骨骸每一寸,既是难忍又是刺疼。
那晨曦的光着落在她眼中,她忍不住蹙紧了眉,脑袋沉沉的,神识好像一直处于长久的昏厥,此刻醒来,眼帘之外竟有些昏沉朦胧,那个晦暗血腥的戏台子不见了,林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床榻,温软但过于华丽的绸被,并且,顾淮晏居然将她圈揽在了怀中。
他结实劲韧的臂膀就这般揽在她的腰肢之处,这也罢了,关键地是,为何她的手还攥着他的袖袂不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