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盛放在木匣子之中的木梳,驼铃,胭脂水粉,以及那一份鼓囊囊的扣结盘袋,众人陷入了一阵持久的静默。
深夏的日光疏朗而明烈,众人却无端感到脊椎一阵泛寒,每个人面色皆是异彩纷呈,恍若一出百脸谱。
吴珏和吴婉二人年岁尚幼,姑且感知不到长兄被陷害而辞世的离别痛楚,但他们亲耳听闻这些看起来计值不菲的礼物,是长兄在五年以前亲自为他们逐一甄选之时,二人皆是原地直愣愣地怔住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他们与吴长生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吴长生外出务工之时,他们俩也只有四五岁,对长兄印象不算深,反而只有刻板的坏印象,只知吴长生腿脚不便,呆傻蠢笨,行事温吞,性格虽是良善但总遭村人欺侮。
他们凝视着手中的赠物,它们迟来了整整五年,无法想象一个心性傻呆之人,是如何在辛劳的劳活儿之中,一枚一枚地攒起铜板来,奉献出所有真情实意,只为博他们一笑。
吴力农和黄氏亦是看着那一贯钱和木梳,如遭雷殛了一般,怔怔地立在原地,说不出丝毫的话。
他们苍老添霜的面颜之上,震愕有之,悔恨有之,懊憾有之,愧怍有之,痛楚有之,情绪杂糅在一张脸上,百感交集。
林甫觉得事已至此,已无其他可交代的,便携禹辰一同抬腕作揖,欲要告辞。
却不知,那吴力农惶急地抬步喊住他:“官爷,那钱袋乃是郑奎郑大人酬赏给我们的!”
黄氏面色露出了一抹极度挣扎之色,她暗自拭泪,心中煞是惶惧,她原想阻止吴力农去告发此事,刚欲启齿,却被吴力农那严峻的眼神吓住:“你姑且给我闭嘴!长生就是被咱们这般害死的!是咱们害了他!”
黄氏慑了一瞬,周遭吃瓜观戏的村人亦是被唬着,篱笆桩前的绿木颤了一颤,抖落了一阴碧叶。
“咱刚刚没听岔吧?老吴讲,那二愣傻子是他们害死的?”
“二愣傻子有多少年没回村了,他不提,咱还真记不起此人来了。”
“慢着,老吴他们干嘛要害死自家儿子?”
“看看官府都寻上门儿来了,此事定是非同小可,你看看刚刚那黄氏捞着了个钱袋,鼓鼓囊囊的,没准儿就是跟那二愣傻子有关。”
“咱记得几年前,老吴他们就突然来财了,盖得起敞屋院落,穿得起绸缎锦衣,也吃得起大鱼大肉,准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喂我说,你看人家挣得多,急红了眼就在那儿扯淡嚼舌根,这算什么本事,此事还得由官府定夺……”
……
吴力农这一番话如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烧遍了整一座村,村人们议论纷纷,抬手指指点点,莫衷一是。
这一端,在黄氏印象之中,吴力农行事也是慎言慎行,拘谨怯懦,行事颇为优柔寡断,家中大小事皆听凭她做主,但今次他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见她又要插话,眼底满是严责和峻肃。
经吴力农这般一吼,黄氏是个纸老虎,加之心中本就心虚,气焰登时被挫伤了不少,底气显然不足,不再敢横插着腰板儿截和他的话,更不敢去硬声顶撞官府。
禹辰听闻“郑奎”二字,心中一霎地略过了不详的预感,眉心拧成了个疙瘩:“郑奎为何要赐予你们重金?”
吴力农悲声地道:“一个时辰前,咱们在南角海域那处往冰船上囤冰,忽然察觉侯爷与景姑娘已然寻至此处,咱们心里慌得很,郑大人就命咱们先藏匿起来,假意让侯爷与景姑娘上了冰船。郑大人打晕了他们,将他们封锁在了冰船之上的木箱子里,之后郑大人就将这一袋钱囊交付于咱们,并让咱们守口如瓶。”
禹辰与林甫闻罢,脸色皆是猝然一肃,郑奎这是摆明儿在借刀杀人!禹辰的面色添了浓重的霾霜,林甫的脸色也是极差。
禹辰心中那一阵不详的预感果然灵验了,之前午时,侯爷便是嘱咐过他,倘若两个时辰以后,他没能及时回来,便让他去渔村寻人。
林甫委实担心景桃的安危,急声便问:“从此处去往南角海域要多长时间?”
望着林甫凝肃的面色,吴力农更是心中一沉,且答:“假令是乘坐快舟,不出一刻钟便能到南角之处,但近日逆风居多,便要约莫多耗上半刻钟。”
在南角海域与渔村接壤毗邻之处,漫河贯穿其间,河畔边沿停泊着诸多快舟,艄公静候船沿处,吴力农与黄氏便是时时划舟操桨往来其中。
事不宜迟,吴力农率先拣了一只轻舟,携着林甫和禹辰带路,临行之前,禹辰派遣了两位潜伏在暗处的劲衣使,速速去通报刘喻和段慈等人,调遣一伙人马迅捷守在南角海域两岸,前后蛰伏包抄,围堵住郑奎的逃路。
另外一批衙役暂先封锁住渔村,黄氏被两位衙役捎去衙府,吴婉和吴珏由专人看管。
禹辰和林甫正在赶往南角的舟筏之上,林甫担虑得紧,思及景桃的人身安危,紧了一紧,心中如被闷油反复煎过,对禹辰道:
“侯爷办案就办案,为何要单独拖阿景下水?阿景本就身子骨羸弱,哪经得了这中折腾?现下遭到郑奎那歹人袭击,侯爷不能护阿景周全,反而连累了她,你当如何是好!”
禹辰是理亏的那一方,但他深谙顾淮晏的谋略和武学远超常人,侯爷年少时勤读治国之策论,且勤于练武,自是谋事过人,身手极为精湛拔萃。就凭那区区郑奎那糙劣的三脚猫功夫和那城府,与侯爷相较,简直是相形见绌。
禹辰私以为,自家侯爷之所以被郑奎暗算了,他最先想到的一中可能便是,顾淮晏是有意而为之。
假意中伤,假意顺着郑奎的预谋去遂他的意,假意身陷桎梏。郑奎以为自己是落子人,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天衣无缝,殊不知,他早已入了顾淮晏亲手设下的谋局里。
南郊海域,去海畔约莫一里,海风的风势变强了,艄公告知郑奎,马上就要到海心地带。
郑奎心中凛然,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武安侯与那惹人忌惮的女仵作彻底消失,如此他便是销毁了全部证据,即可全身而退。
他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团揉皱的信纸,信纸上白纸黑字交代了要杀掉武安侯以及小仵作。那个人特地交代道,若此事成功,那么郑奎所渴盼的升官进爵,便指日而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