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力农话声悲戚,言辞尽是难以自抑的疼楚,那黄氏益发伤感,那原本佝偻着的背脊更是坨下去了几分,坐在藤椅上掩着帕子抹泪。
吴力农不愿再多说几句话,只是默然地给顾淮晏、景桃和林甫三人各自斟了一杯茶,茶叶是产自郡山的雪里毛尖,不论是茶色还是价位,均属中上乘,倒是彰显出一丝豪气雍贵。
黄氏倒是话很多,哭声难抑,率先直直望着顾淮晏,察觉此人应该身份尊贵,屈身便问:“官爷啊,长生的尸体现在在哪,咱能不能见上他一面,哪怕化成了骨灰也好……”
顾淮晏下颔微敛,眸色隐没了畴昔一贯的散漫笑色,凝声道:“死者于数日前自桥墩之处搜掘出,此下存置在官府处。”说着,他缓缓摩挲着指腹尾戒,“诚如你所说,死者葬在桥墩内五年之久,确乎已剩下了一具尸骨。”
黄氏哭得更是伤心,身体颤若筛糠,双膝几乎要跪落在地:“长生怎会如此命苦,我的儿啊,当年就该拦着不让他去当劳役,哪想着把自个儿的命都搭进去了……”
黄氏哭啼地说,吴长生乃是家中长子,聪颖好学,腹有诗书,幼时在书堂能习书作画,在渔船能捕鱼捉虾,他心底淳朴良善,被她和吴力农给予至高厚望,取名长生,也因为长生幼时虚弱,常常流连病榻,遂是佩挂了长命锁,以镇压邪祟鬼煞。
且外,吴长生养得了一张好皮囊,眉眸清逸俊挺,五官刚毅硬朗,头脑亦是十分机灵。颇为遗憾地是,在他三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人遂是变得呆呆傻傻,如不是有那样一回大病,指不定这个时候,吴长生早已娶妻生子,继承其父吴力农的衣钵,出海捕鱼去了。
变得呆傻的吴长生,脑子里断了好几根弦儿,反应较常人要迟缓一些,渐渐地,栖住在村落内的人们都唤他为“吴大傻”。
因为呆呆傻傻,吴长生没少被村内的流氓地痞欺侮过,在学堂念书时,有人将他的笔墨纸砚扔入了茅厕里,有人命他模仿鹅叫鸭子叫,甚至有人明目张胆争抢他的钱袋。
吴长生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没有顽力挣扎过,被人戏弄了就只是憨憨然地摸脑袋傻笑,模仿鹅叫也模仿得很愉悦,有人恣肆索钱,他也是不假思索就将身上所有铜板递过去了。
对吴长生曾暗自心生钦慕之心的姑娘,见到此番,皆是失落黯然。长生此人虽是俊了些,但脑瓜不好使,也呆蠢得挣不了几个钱,还被人时常欺侮,多无能啊,多窝囊啊,多丢面子啊,纵使心底良善,但良善此物放在秤杆上称一称,又值得多少铜板呢?
笑煞人了,根本不能当饭吃。
常年被人欺耍愚弄,吴长生渐渐遍体鳞伤,勉强在学堂念了不到半年书,就被夫子遣送回来了。
吴力农和黄氏看在眼中,自是疼在了心底,儿子没指望了,两人又陆陆续续生了幼弟吴珏,以及幼妹吴婉。
而今,最小的幼妹也已经在学堂读了两年书了,针绣女红也弄得有模有样。
谈及此,失子之疼难以按捺,黄氏益发悲戚。
黄氏这么一哭搡,气氛益发郁沉悲戚,林甫实在承受不住,刚想蕴藉二老两句。
殊不知,那原本是静守在屋舍外的吴珏和吴婉见后,俩小孩儿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心智尚还稚嫩,心思也纯粹简单,听到娘亲悲哭,脸色极其不耐烦,感觉属于自己的宠爱,要被那死去的大哥夺走了,一时愤岔,嫉妒地撇了撇嘴:
“娘亲为何要哭,那个人死了那么久也没见她叨念过,现在官家人一来,就哭哭啼啼了,前年爹爹折了腰、去岁外祖父辞世,她也都没堕泪呢。”
清脆嘹亮的童声跟官堂之上的惊堂木一般,格外引人注目,又仿若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吴力农脸上的愁戚和黄氏的哭啼,俨然成了一桩被戳穿的苦情把戏。
林甫蕴藉的话硬生生咽回了肚腹内,暗自对景桃问道:“这……啥情况?”
景桃眼神示意林甫先不要出声,其他随扈也是静悄悄,一副漠然看戏的态度。
气氛格外尴尬窘迫,吴力农和黄氏面上的神态多多少少有些挂不住,那黄氏脸色不太自然,用帕子擦了擦涕泗,冲着那守在门槛外的吴珏吴婉二人亮声斥道:
“爹娘和官爷在磋商正经事儿,你俩个莫要插科打诨,识相点搁一边玩去!”
黄氏虽是矮小癯弱,但嗓门却是名副其实的狮吼水准,一吼一个剽悍泼辣,声浪如利爪撕裂了空气,就连房檐上的瓦片,以及案面上的茶盏,亦是剧烈地抖了三颤。
景桃微微扬了一扬眉,对那俩兄妹有了兴致,想跟跟出去问上一问,却被那黄氏焦急地阻住,“官爷别理会那俩兔崽子,童言无忌嘛,咱平时也少管教他们,这才纵容他们养着一副顽劣性子,他们说啥话,官爷都莫要往心内去。”
吴力农原想起身拿起鸡毛掸子揍人,但碍于一众官人在此,只好闷声作罢。
顾淮晏唇边微微抿起了一个微妙弧度,眸色开始散漫起来,微倾身躯,问道:“为何死者会瘸腿?也是村内之人殴打所致?”
听闻“瘸腿”二字,吴力农和黄氏的神色皆是有些发紧,彼此面面相觑了一眼。
吴力农轻咳了几声,道:“这个我说不上来,也不清楚,好像是在六七年前,一天夜晚,长生从学堂回来,那腿就是瘸了的,我估计他是在外遭人欺负了,问是谁弄得,长生摇了摇脑袋说他行路时不慎摔着的,我也没继续多问,他身上带伤成了常事,咱们也阻挡不了。”
林甫听着拳心痒痒,眉心紧紧蹙着,低低地怒喃了一句:“果真是人善被人欺,那夫子不劝事儿也就罢了,当爹当娘的也不管管——”
他话未毕,便被景桃踩了一下脚尖,林甫堪堪住了嘴,但又松开,偷偷用气声体吴长生鸣不平:“有一说一,我讲的是乃是实话。”
景桃乜斜他一眼,轻轻摇了摇颅首:“林大哥,你当此地是公堂,容你站在对立面跟死者爹娘对簿是非、一决高下呢?此处是公堂之外,这些人都还不是嫌犯,孰是孰非其实不算重要,重在于寻常线索和疑点。”
林甫抿着嘴唇,拍了拍自家脑瓜,一边暗惊于小仵作的心神之缜密,一边继续不情不愿“噢噢噢”了声,默默作案录。
好在吴力农和黄氏未听着这边动静,还在絮絮叨叨地跟顾淮晏叨念着自家儿子的琐碎。
“后来,咱来感觉长生在这个村儿待不下去了,又听闻城内有一桩大工程正在招揽大量民工,刚巧村内有人在那边干事,就让那人带着长生去试试。”
吴力农喟叹的道,“长生在工地里干事忙活,日子还算充实,虽说挣得铜板不多,但勉强够他自个儿用,也不必让咱们时时牵挂惦记。”
提至此话,黄氏亦是唏嘘,眼眶湿润:“长生在工地待了三四个月,后两个月会给咱们这儿交点铜板了,补贴家用,还会给小珏小婉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两人也喜欢得紧,长生虽然傻了些,但心地不坏的。”
顾淮晏鲜少问话,倾听得很是专注,神色未有丝毫不耐,眸色温和如水,亦是未曾打断过吴力农和黄氏讲的话,待到临别时,两人对顾淮晏的印象格外好,甚至殷勤地想答谢他审案之恩,意图留客吃饭。
顾淮晏淡淡地笑拒,带着景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