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观望着少女清秀纤丽的俏身影,众人发觉眼前这个小姑娘越发有些过人之处了。
桥墩内的藏尸被洗净以后,依附在尸骨表面上的皮肉早已被侵蚀殆尽,死者面目骨骸皆呈狰狞可怖之相,远观上去委实是有些骇人,但姑娘清洗尸骨与勘察尸骨之时,眉心都未曾蹙过一下,面色沉静若水,一行一止皆淡如菊。
尤其是当她分析尸骸情势之时,音色虽然轻柔,但话语精简笃定而温和有力,语调不疾不徐,徐缓错落,天然有让人信服的气质,其声俨似春夜天山间的冰雪融水,一涓一涓地淌入听者心扉,荡出一串绵长回响。
景桃初步暂且判定了尸骸的身份以后,与林甫开始扒拉尸骸身上的衣物。
假令判定死者身份为劳役的话,那么这是一具男尸,纵使是悉身皆白骨,但难道还要公然扒光了勘验不成?
在一众蕴蓄各种情绪的视线注目之下,景桃气淡神静地闲缓捋袖,吩咐林甫道:“林大哥,你抓稳那边。”
林甫应了声,紧接着,两人轻轻松松将将尸骸身上的衣物全部脱了下来。
刘喻和岳彦:“……”少女好刚猛。
景桃与林甫轻松地将死者衣物掀开来,当然,脱一具骷髅上的衣物显然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有些部分衣物早已腐烂掉了。
借着澄亮的几株灯烛,莹煌光线映彻之下,在骸骨表面之上,悬缀着一根清红色细绳,景桃小心翼翼地伸手顺着细绳,从尸骸的肋骨之间轻轻地拉出一个柄雪银小锁,小锁经过细脆肋骨的区域,奏出了一连串丁零丁零地清响,她听得心头微沉,神色一紧。
“咦,死者身上还戴着长命锁?”林甫感到好奇道。
长命锁外身呈祥云之态,仅食指般长,达两寸之宽,镀银质地,触感坚硬牢实,前后双面皆是浮雕,前面四角以小篆书体錾刻有“长命百岁”四字,中部位置镂刻五小只蝙蝠,团团绕着一个福字,背面的做工亦复如是。
“看来此人幼时可能体弱多病、多灾多难,其爹娘为了祓除萦绕他身上的病魔疫鬼,”林甫眼底生着微光,话语多了起来,“我幼时也挂过,但后来觉得长命锁没那么神乎,还时常让我交霉运,也就没继续戴了。”
景桃无声地舒展了眉心,抿了抿唇,一柄长命锁如死者身上的衣物一般,进行身份辨别,能撬开死者的嘴,道出很多被掩埋在历史遗墟之下的事情。
她扫视了长命锁一回儿,拿在掌心掂了掂重量,锁身极轻,表面虽然浮了一层银面,但触指之感略显糙劣,银面的罅隙之间暗藏一些泥垢杂质,质地似乎也并不纯粹。
“你掂掂看,”景桃心内拿不定主意,决意将长命锁交给林甫,给行家验货,“它贵重不?还是仅是普通的长命锁?”
林甫接过去细细掂了掂,再去瞅了几下锁身,摇了摇头道:“这锁是糙铜劣铁锻造的,外边敷了层假银,不值几个钱,哎我说呢,一个普通的民役,也根本戴不起纯银的长命锁啊。”
景桃听罢,凝眸看了尸骸和长命锁好一会儿,她并不晓得死者姓甚名谁,也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桥墩之中,纵使如此,就算仅徒剩下一具尸骸骨骼,她仍旧决心剖验裹藏在他身上的重重迷雾,亲手让死者发声。
此案的勘验之法与上一回在洞穴内所遇到人骨的类似,勘验大致相同,首先亟需明晰死者姓甚名谁,何种名讳身份,尔后再是确定死者的死因、为何而死。
景桃在前世漫长的法医生涯之中,已经积累了一定量的诸种勘尸之法,心内对判案有了明确思路,是以并不慌乱,反而显得淡然坦荡。
顾淮晏负手在远处,静望着小仵作专心凝住地勘验尸骨,她好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他并未开口去问,并不甚心急,人仅是卓立一旁,眸光绵绵落在她身影。
忆往昔,他初次看少女验尸之时,他一心将精力聚焦于她的勘尸技艺之上,刀法流畅精湛而细确绝伦,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一行一止泛散着过硬的专业素养。
却在此际,他的视线落在少女面庞上的时刻似乎更多了些,这个小仵作平素娇憨清丽,此际验尸之际,眉眸却是微微敛凝,一派肃穆之色,气质与平素那一会儿截然不同。
他的袖袂之中,尚还裹藏着她之前偷偷托人递送而来的红糖凉糕,他还未尝过一口,当接过这一份红糖凉糕的一刹,他便嗅到了一抹微微甘甜的沁香,薄凉的沁香之中,似乎,还隐微潜藏着一份少女素白透粉的小小心事。
谨慎轻易的一举一止。话音里的小试探。含羞躲藏的潋滟眸色。好像很是畏惧他,但明面上不卑不亢地讲话。
她的凡此种种,仿若落雪丝丝叩在心上,顾淮晏眸色深了一深,唇角抿出一个散漫浅笑的弧度。
这端,景桃先是根据尸骸的颅骨、耻骨联合面、牙齿、骨盆等多个部位所呈露出来的特征,道:“死者乃是一位男性,身量达五尺,年岁应该是——”她审视着尸骨,“在舞象之年,十六十七岁左右。”
甫一得出这个结论,景桃自己也是稍稍怔住,死者居然还是个少年,林甫亦是呆愕地凝着她,喉头梗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时之间,两人的心绪莫名有些凝重,林甫有些不愿深信,但他信服景桃的勘验能力,遂是拿着墨笔唰唰唰在案牍之上录下死者年岁。
景桃用刀挑开尸骸的肋骨,深入剖去,一边勘验,一边徐缓地说道:“死者已经完全白骨化,外部衣物有较深的腐蚀之况,骨髓内腔之处呈马蹄形巢穴态,死亡时间应该有四年、五年的光景。”
话毕,她看着尸骸,抬眸看向了远处的顾淮晏,补充了一句:“不过,死亡时间亦需要依据桥墩周遭环境具体分析。”
顾淮晏弯了弯深眸看她,小仵作无疑是聪颖的,并未将时间限制的太死。察觉他的注视,景桃指着死者被剥落在一旁的衣物道:“并且,死者死亡之时应是在秋冬两季。”
经景桃这样一分析,提刑使刘喻忽而记起了什么,头皮一麻,心神一怵,道:“朱雀桥便是在五年前初建,而死者身上又身着劳役打扮的衣物,莫不是死者乃是五年前修筑桥梁的一位民役?”
纵使刘喻不点明,众人心底也依据景桃的言辞,将死者的大致身份推测了个七七八八,纷纷点了点头表示有这种可能。
景桃继续勘验尸骨,不一会儿,林甫指着死者那一条格外惹眼的曲腿给她看:“阿景,你快瞅瞅这边。”
“怎么?”景桃眉心一跳,绕到了林甫这端,看着死者那一根弯曲的腿骨,她稍稍曲了曲身体,接着,她看清了死者左小腿的胫骨地带之上,附有两处明显的乌色骨痂。所谓骨痂,便是腿骨发生断裂骨折又整合疗愈以后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