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寻只身周游四海,洛阳三市一应线人,长孙茂时常联络着。线人以北市黑商,秦楼假母或是互市牙郎居多,其中大抵都是胡人。胡人身份低贱,这几行刀口找钱,当行本色的,谁不是鉴貌辨色的江湖客。长孙茂自小与两京有名的游惰男子混迹在一处,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与这类人打起交道来颇为得心应手。
三市里头人脉、消息最广的,当属北市鸨母薛寡妇。薛寡妇是个金发碧眼的胡姬,讲五番语言,十二岁被卖到中原,做过家妓、歌妓饮妓,转手三个主人,十四岁时被一个屠户赎回方才脱了贱籍,三四年内接连克死两任丈夫。虽守了寡,手里却有了些钱,适逢乱世,低价买入两处南曲妓馆。买卖做大,便不止满足于做买卖。有传闻她早两年受过劫复阁帮扶,后来有了人脉也有了野心,离了劫复阁到洛阳自踞一方,近来渐渐有要与老东家抗衡的意思。
她不过才二十四五岁,却已经是个响当当人物。早年她服侍男人吃过苦头,如今有钱了便要找补回来,但凡男子风姿俊美一点,有事相求,多半受过她勾引。虽被逼迫,多半也是半推半就;求她办事自己送上门来,哪怕不肯,却也不敢推拒,到后头多半也从了。旁人叫她一声薛寡妇,多半对她经历与势力带着敬畏。背地里坏话也说得多,嘴毒的讲她是薛□□,行事作风全在名字里。
长孙茂十来岁时便见过她。只不过那时她寄人篱下,束手束脚,处处收敛,却也掩饰不住骨子里的放荡。无人时对他暗送秋波,背地里戏谑他,说这副模样不做小白脸真可惜,他也听说过。当初便要躲着走的人,如今信函送上门来,无论她怎么出格,恐怕也得笑脸相迎的应付一阵。
薛寡妇将地方约在洛水河上的芳馥水榭,乃是她最得意的一间南曲。水榭是叠馆,楼下是内闾,上一层是一间轩室,再往上修筑露台。水榭上下盘区,共有四层。第四层场子依旧宽阔,丝帘半卷,微风鼓荡,四面皆可望见柳衰烟寒,湖水茫茫。明明是个声色狗马之地,此刻却冷冷清清,望之俨然。
叶玉棠头戴幕篱,直上阁楼顶,静悄悄立于屏风后头。
佳人背阶坐得慵懒,歪躺着把玩着手头玉烟壶。听见身后脚步,撩开散落的肩发,优美地略挺了挺身,丰胸蛇腰,水波似的一漾,变幻了姿势。
抬抬手,请他在旁坐下。幽蓝的眼睛轻松自若的打量他一阵,方才抬头盯着他笑,“来早一刻,性子还同小时候似的急躁。”
叶玉棠闻之眉毛一抬:急躁?
长孙茂回忆说道,“那时年纪小,京都侠少萃集,及弟子红线名纸游谒,骑马过朱雀街,诣平康里,若坊门一关,一年一度春风得意风流薮泽,就看不到了。不及舞勺之年,正是急躁的时候。哪怕‘银釭斜背解明珰,小语偷声贺玉郎’,也只能听个热闹。”1
噢,那时候毛都没长齐啊……
叶玉棠眉头舒展开来,静静躲在后头听着。
胡姬轻吸一口烟,只是不语。
长孙茂接着问道,“你来信告诉我生蛇蛊能解。如何解?酬金多少?”
胡姬闻言,眉毛不动声色微抬,吐出一口甜香烟气,在他面前萦绕不散,仿佛知晓他有求于人,故带着一种轻蔑。她站起身来,在他跟前踱了几步,一手虚搭在他椅背上,俯下身去,笑着说,“今天叫你来,不过是念在往日情分,念在你还算合我眼缘。这消息有多金贵?别人我还不舍得开这盘口,你以为我缺的是那几两银子?”
一边说着,指尖漫不经心在他身上游移。顺着鬓角,落到肩头,沿着指缝若有若无轻轻滑落,再斜倚在他跟前的桌案上,等他回答。
长孙茂心里忍着,故脸色不大好看。
叶玉棠立在后头,一清二楚的记得她哪只手上哪几根指头摸了他,气得刀都要出鞘了。
薛寡妇也怕真的将他气走,沉默了一下,决定透露些许消息,“武曲叶玉棠,天师派张自成、张自芒、张自堂、双峰剑等十余个道士,洞庭程梦珠,你以为因何而死?天赋卓绝的武功高手,其气海与奇经八脉,十方氏族与巴蛮将其称之为光明躯,可治气滞淤溃,内不达表。是否正是生蛇蛊解法?如果不是,为何有人又会在此刻搜集呢……”
长孙茂眼眸倏地睁大,一愣之后,忙不迭追问,“之后呢?”
薛寡妇呵呵笑,笑声圆润微哑,大抵是明白了他的急迫,也明白他在这出交易里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要什么,还不是囊中之物?
笑了一阵,方才将拿烟管那只手搭在他肩上,凑近前去,嘴唇几乎贴着他耳朵讲话。
还不及开口,薛寡妇一声惊叫,纤腰一折,以一种极诡异的姿势,箭矢般的猛射出去数尺,撞到窗框上重重跌坠到地上。像白皙的羊奶从淡绿的壶中倾泻出来,在地上化作软烂一滩,只剩下几声低闷痛呼。
长孙茂“哎”地一声,回头看见屏风后窜出的纤细蓝影,方知是她忍不住此人轻浮调戏,一脚将她给踹飞出去。一时连着急也忘了,只觉得好玩,盯着她笑,心里甜的发笑。
笑着笑着,方才又想起有正事没做,几步上前去,躬身追问薛寡妇,“之后呢?谁在搜集光明躯?”
薛寡妇纤腕一番,自袖中抖出两支呼唤打手的焰火针。焰火一出,打手顷刻便会涌上水阁。
叶玉棠眼疾手快,如电掠出,一脚在那只玉手之上碾了碾,就势将焰火在她手心碾灭。
痛的薛寡妇眼白一番,几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