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她:“生儿子了吗?”
桑吉卓玛又嘤嘤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就病死了。
她哭着,身上散发出泔水刺鼻的馊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里。
就在这时,银匠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女人惊慌地问他怎么来了。他说,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来看一看。
他转过身来把脸对着我。我知道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银匠手上。白天,我到处找人打我,众人都说傻子现在不止是傻,还发疯了。银匠就在院子里干活,当然也知道这事情。他问我:“少爷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疯了吗?”
我说:“你看老子像疯了?”
银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个头,鞭子就带着风声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觉不到痛,这个人是怀着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过去只轻轻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飞舞的鞭梢把好多苹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里,我笑了。银匠吁吁地喘着气,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这下,他们两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了。
银匠叫眼前的奇迹征服了,他说:“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边的人,现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
我说:“你们去,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他们走了。我看着月亮在薄云里移动,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对一个少爷来说,我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怕挨饿,不怕受冻,更不怕……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平常人的种种害怕。如果说我还有一种害怕,那就是痛楚。
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对我动过手。即使我干了很不好的事,他们也说,可怜的傻子,他知道什么。但害怕总是与生俱来就在那里的。今天,这种害怕一就没有了,无影无踪了。我对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简直要把我变傻了。
我问侍女塔娜:“我该害怕什么?”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着我:“什么都不害怕不幸福吗?”
但我固执地问她:“我该害怕什么?”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少爷又犯傻了。”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少爷有些时候并不傻,只是在“犯”了的时候才傻。于是,就和她干那件事情。干事时,我把她想成是一只鸟,带着我越飞越高,接着,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马,带着我直到天边。然后,她屁股那里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
于是,我就开始做梦了。
这并不是说,以前我的脑子在睡着的时候就没有活动过。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说,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做过梦,没有做过一个完整的梦。从现在起,我开始做完整的梦了。
这一向,我常做的梦是往下掉。在梦里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样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没完没了,到最后就飞起来了,因为虚空里有风嘛。平常我也不是没有从高处掉下来过,小时候从床上,大了,从马背上。但那绝对不能跟梦里相比。不在梦里时,刚刚开始往下掉,什么都来不及想,人就已经在地上了。而且,还震得脑子嗡嗡响,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梦里就大不一样了。往下掉时,第一个念头当然还是想,我掉下去了。可这话在嘴里念了好多遍之后,都还没有落到地上。
这时,便感到自己在有风的虚空里飘起来了。不好的地方是,你只是横着往下掉,想要直起身来,却怎么也办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有时,好不容易转过身,就看见大地呼啸着扑面而来。我想,人其实害怕真实的东西。不然,我就不会大叫着从梦里醒来。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静下来。我有点高兴,因为我至少有点可以害怕的东西了。这样活着才有了一点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从梦里,那个明明是下坠,却又非常像是在飞翔的梦里醒来。如果一个人非得伯什么才算是活着,我就怕这个。
21。聪明人与傻瓜
这年秋天,小麦丰收,接着晚秋的玉米也丰收了。
在此之前,大少爷总是说:“看着吧,种下得那么迟,不等玉米成熟,霜冻就要来了。”
这也正是土司和我们大家都担心的。因为等待北方土司们的消息,下种足足晚了十好几天。
我对父亲说,哥哥的话不会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