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她思念自己那“死去”的父亲,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为父亲报仇雪恨。她的道观里甚至只供奉了酆都大帝的神像,日日跪拜祈祷,希望阴司那至高无上的神明能够庇佑父亲的亡魂。
可是这样生活到今日,她得到的又是什么?
多年来,为了自己的善德,她勉强算得上善良,从来是以真心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今时今日,她才总算是意识到自己并无宽容可言。
她怨恨抛妻弃女的父亲,甚至将这怨恨化作了嫉恨,无人知道她在看到那父女二人相偎相依时心中的怨。如果她在那时就死去的话,怕是也会因此化作厉鬼,再难平息心中怨气。
可是再怨再恨,她还要寻到母亲。无论如何,她无法代替自己的母亲去质问负了心的夫君。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阿娘会在哪一天……哪一天……”她突然想到了这件事,但是实在说不出那个字。
花渡默默点点头。岂止是哪一天,就连什么时辰,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华鸢自然也知道……”引商又想到了这几日华鸢费心费力陪她演那出戏来哄骗青娘的事,甚至在青娘离世的那天上午,他还与她说着亲事、宅子,甚至还找了媒人去张家,彻底了却了青娘的一桩心事。
不过是段假姻缘而已,这自然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只是顾忌着她,让她在青娘离世之前,都像往常一样生活着。
花渡说,每个人的生死自有天定,该是什么时辰死,任谁也拖不过那个时辰。青娘合该是那一天寿终,听到路人说起姜榕一事,虽然看起来是偶然之事,事实上也是冥冥天定,改变不了。
“至于这段姻缘,”花渡斟酌了一下说辞,最后说道,“也许是你阿娘前世欠了你爹爹一笔姻缘债。”
前世欠下的恩情,注定要用今世一生的悲伤来偿还。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花渡早已不觉得奇怪。
如果真的是这样,引商反倒能够轻松一些,她勉强笑笑,“是不是世上许多离奇的纠葛,都能用前世欠了债来解释?”
出人意料的是,花渡竟然点了点头,“天道轮回,正是如此。”
“那我前世是不是也欠了谁的债?”她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花渡就无法回答她了。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最后又将脚步停在了程家门口。
她还是想回来看看。
都这个时辰了,程阁老房间里的烛灯还亮着,想来是因为要与家人商议将外孙女嫁给荣王的事情。引商撑着伞,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过去,却始终没有看到姜榕现在的妻子。
但是她走着走着,却又看到了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刚刚从程阁老的嘴里听到了,这个女孩子名叫程念。
父亲是入赘的,孩子自然是要随娘家的姓氏。
如今天色已晚,程念却不知为何还未入睡,正坐在院子里呆呆的想着心事。
引商撑着伞到她对面坐下,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论相貌,程念自然是极出色的,又因为不谙世事仍带着几分稚气,想来是被家人保护的很好。
在她这个年纪里,尚且无忧无虑只需要想着嫁人,而不是像引商一样为了生计在辛苦奔波。可是引商不羡慕她养尊处优的生活,单单羡慕她父母双全备受宠爱。
如果交换能换来一个安稳幸福的家庭,引商宁肯自己的生活再艰苦一些也要去换。就这样无声的看了对方许久,待程念终于想回屋子里睡觉的时候,她也终是忍不住将那伞合拢,在对方面前现了身。
看到眼前凭空多出来一个人,那一瞬间程念自然是惊慌的,可是不等引商去捂住她的嘴,她已经缓过神来,然后痴痴的问了一声,“你是妖怪还是神仙?”
闲暇时,这个小丫头看了太多有关神鬼志怪的书,胆子也是大的出奇。
引商犹豫了一下,最后答道,“我是阴差,正在办公务。”
她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便招招手示意花渡快点从房顶上下来。
真正的阴差身上总带着阴寒之气,鬼气森森让人无法不信。花渡甫一露面,不说那阴气,单单是脸上那两道疤痕,就把程念吓了一跳。而偏偏这时,一晚上都不见人影的范无救又出现了,还特意换上了平日里那身行头,长帽上“正在捉你”那四个大字更显诡异。
小丫头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他们的身份,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倏地换上了一副哭脸,好像马上就要流下泪一样,恳切的哀求他们,“求求你们了,可不可以不带我阿娘走。”
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引商瞥了一眼花渡,无声的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程念的母亲也重病在身?
花渡却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他虽然是阴差,可也不是对所有人的生死都一清二楚。而旁边的范无救只顾着吓小丫头,连看都不看他俩一眼。
仔细想了想,引商不由摆出了一副公差办案的气势来,说道,“生死自有天定,不过如果你能说出你阿娘的难处来,我们通融几分也不是不行。”
一听这话,程念连忙答道,“不需要我来说,您只要看看我阿娘,就一定会宽限些时日的。”
这世上也难得有这样好骗的孩子了,引商与花渡对视了一眼,然后跟着程念去了程夫人的房里。(注:唐代妇女嫁人之后,一般是尊称夫人,但是夫人前面的姓氏是自己的,而非丈夫)
让人略觉诧异的是,程夫人是单独住了一间房,而与姜榕住的小院相隔甚远。他们几个轻声轻脚走过去之后,屋子里竟还点着烛灯,也不知程夫人是刚醒还是未睡。
人既然是醒着的,原本只想偷偷看上一眼的引商便有了退缩之意,毕竟她还未想好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夺走了父亲的女人,若对方是清醒着的,她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坏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