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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距离城门不远,蔺昭等人出府不久,就偶遇一波入城人潮。
拄拐的,扣碗的,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只一双眼睛精亮,不惧守城侍卫的阻拦和鞭打,老鼠一样往城内钻。蔺昭和张公公的轿子皆被阻停。
张公公挑帘张看,冲口而出:“流民?”少倾,攒眉呢喃,“好多年没见这么多了……”
元德和调露年间,或兵连祸结,或百废待兴,日日有逃荒的流民窜至京师,后来渐渐少了,时间一久,人就淡忘了这事,现在见着只觉陌生。
等张公公回神,扭头侧望,另一只轿子里的蔺相早挑帘吩咐完手下,相府护卫正协同守城侍卫聚拢流民,引往粥棚。
张公公眯眼,落下轿帘。
越往皇城深处越热闹,禁宫外的青龙街是去东市的必经之路,乌压压的行人。挑担的边走边吆喝,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伉俪携风车,阿爷驮小儿,小儿不慎失手,跌脏了糖葫芦,叽喳哭啼。两顶轿子如常穿越人潮,蔺昭下轿整冠,步入宫门,霎时进入另一个迥异无声的世界。
琉璃瓦金甲一般,辉煌盛大,气压山河。宫人内侍络绎不绝,却井然有序,不仅垂首闭唇,噤若寒蝉,且连脚步声都没有,这世间所有的喧嚣都被铜钉宫门隔绝掉,禁宫内只有穆然沉寂,惮赫天威。
蔺昭亦无声,到御书房拜见圣人。
圣人今年五十有五,却仍身形清瘦,不见臃肿,虽然眼颊皆有下坠,但依然能从他极好的骨相里窥出三、四分年轻时的风貌。
圣人正襟危坐,应了“平身”,而后拾起桌上一本奏疏,抬了抬:“昨日递上来的,你怎么看?”
蔺昭站起近前,双手恭敬接过奏疏,躬身详阅,原来是言官姜英格‘恤狱讼’的谏言。
蔺昭施礼:“回陛下,我朝高祖祖训,‘诸臣民所言有理者,既付施行’,姜大人理有所据,句句属实,肺腑赤心,臣以为,可以采纳。”
圣人抿唇笑出一声:“可姜英格还奏请亲自施行。”
蔺昭闻言神色骤凛,静默须臾,垂下眼帘。
“爱卿有什么看法,但讲无妨。”
蔺昭这才徐徐开口:“春官不参冬署,兵司不分曹刑,历来诸官各司其职,越于职之外,必不精于职之内,姜大人既为言官,怎可代庖刑部和御史的事?”
“是啊,越于职之外,必不精于职之内……”圣人脸上笑意更甚,盯着桌面,轻叹,“蔺爱卿,你也知道,那给楚王送美姬是你的职责吗?”
听见皇帝这么说,蔺昭心内并不惊讶,早预料甚至一直等待着这一刻,面上却装出兀然惶恐,噗通下跪:“陛下恕罪!”
声音发虚,胸脯起伏喘气。
圣人厉哼一声,从手边笔架上扯下一支紫毫,猛地朝蔺昭掷去。蔺昭明明可以躲,却扮演浅薄小人,脸上满是被揭穿后的心虚、怯懦和无措,动作亦因天威震慑而迟缓,额头被紫毫叮中,顷刻见红。
蔺昭随后才伏下身去,匍匐不住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圣人眯眼瞧着,见蔺昭脸上全是汗,身上也被汗湿粘着,才再开口:“说说吧,你是哪根筋不对,怎么想着给楚王送美人?”
蔺昭心倏收紧,对圣人愈发提防,磕头的动作却没有任何迟滞停顿:“陛下饶命,是小人眼皮子浅,想着之前同废太子走得近,小人,小人只是走得近,绝非结党!愿以十族起誓!”
蔺昭“语无伦次”,头磕得一下比一下响,额上被戳破处很快磨破皮,翻出血肉:“上月、上月出了那事,小人慌得很,怕、怕、怕、怕连带,就脑子一抽,赶紧讨好九殿下。”
“小人猪油蒙了心!贪权慕势,做出暗室亏心之事,还望陛下饶命呐!”蔺昭磕着磕着,竟“吓得”哭起来。
佞臣谄媚,趋炎附势,天子理当盛怒,眼前的圣人却冁然一笑,似乎十分满意蔺昭满脑肥肠的样子:“好了好了,别哭了,下回莫再教坏楚王。朕真怕再吓你一下,你要在这御书房里尿裤子!”
如此羞辱之语,蔺昭暗暗咬牙,面上却“吓得”赶紧止哭,却又没法即刻收住,吸了吸鼻子,反倒流涕。
圣人哈哈笑了两声,开口似要继续调侃,忽听门外奏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求——”
话还没说完,一阵清香从蔺昭身边拂过,皇后已等不及破门扑入圣人怀中:“裕哥——”
直呼皇帝卞裕的大名。
圣人双臂习惯性将皇后搂紧,视线斜瞥蔺昭,淡淡下令:“蔺相言行不端,杖责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