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格三十美元
黑种少女,名叫莉齐,本月五日从家住索尔兹伯里之具名人处脱逃。据信该少女现在藏身于斯蒂尔夫人种植园附近。有擒献该少女,或提供线索,报告她在本州容身之监狱,本人定将支付上件赏格。特此告诫一切人等,窝藏该名少女,当依法治罪。
W。M。狄克逊
一八二〇年七月十八日
乔基的生日每年只有一两次。他们想搞一回适当的庆祝。这历来是在星期天的下午,他们的半天工作日。三点钟到了,工头发出收工的信号,北种植园赶紧投入准备,手忙脚乱地做起杂务。修修补补,清除苔藓,堵住屋顶的裂缝。一切以宴会为重,除非你获准外出,进城卖手工艺品,或多打一份零工。就算你不想赚外快——不会有人真心不想——但身为奴隶,也不可能放肆到告诉一位白人你不能工作。别说什么这是某个奴隶的生日。人人都知道黑鬼没有生日。
科拉坐在自家地块边沿的一块槭木上,从指甲缝里抠着泥土。只要有可能,她会带着芜菁和青菜去生日宴会,但今天毫无收获。有人在小路那边喊叫,大概是个新来的男孩,还没有完全被康奈利驯服。叫声打断了争吵。这声音更像撒泼而不是出于气恼,但十分响亮。如果大伙已经憋了一肚子气,这个生日就有的瞧了。
“要是你能选择自己的生日,你选啥?”小可爱问道。
科拉看不见小可爱的脸,因为大太阳就在她身后,但她知道朋友现在什么表情。小可爱并不复杂,晚上还有一场庆祝。这些难得的娱乐活动总是让小可爱喜不自胜,不管是乔基的生日还是圣诞节,又或者是某个收获之夜,只要两手不残,人人都要彻夜采摘,兰德尔也会叫工头分发玉米烧酒,保持大伙的心气儿。这是劳动,但月光下没问题。头一个告诉小提琴手拉琴的就是这姑娘,头一个跳舞的也是她。她老想把科拉从围观的那一堆里拽出来,科拉不愿意她也不管。好像她们要手拉手,一圈圈地旋转,好像每转一圈,小可爱都能捕获一个男孩的目光,好像科拉也要跟着她做。但是科拉照例挣脱开了,从来不肯加入。她只是看。
“跟你说过我是什么时候生的了。”科拉说。她生在冬天。她母亲梅布尔成天抱怨生下她多么艰难。当天早晨罕见地下了霜冻,狂风凄厉地号叫,吹进木屋的每个缝隙。妈妈好多天流血不止,康奈利懒得去请大夫,直到她变成半奴半鬼的模样。科拉偶尔心神恍惚,把这故事幻化成了记忆,鬼魂的面孔出没其中,所有死掉的奴隶都在,俯视着她,表情里满是爱和娇纵。即便那些让她恨的人,那些在她母亲走了以后踢过她的人,或是偷过她食物的人。
“要是你能选呢?”小可爱问。
“没的选。”科拉说,“又不是你能决定的。”
“你最好改改脾气。”小可爱说。她一跺脚走了。
科拉揉着小腿肚,谢天谢地,这两只脚得了空闲。不管有宴会还是没宴会,每个星期日,他们的半天劳动结束之后,科拉都会到这儿来,在自己的座位上歇个脚,找些小修小补的事来做。每个星期,她有几个小时属于自己,可以用来扯扯杂草,捉捉毛虫,给青果间间苗,再对有意入侵自己领地的一切人怒目而视。照看地块既是必要的护养工作,也是一个信号,表明在那天动过斧子之后,她这一腔热血还没有失掉。
她脚边的沙土是有故事的,这是科拉知道的最古老的一个故事。当年阿贾里经过长途跋涉,来到种植园,不久便在此耕种,那时这块地还满是沙土和矮树,就在她小屋的背后,一溜儿奴隶营区的尽头。远处是田野,再往远便是沼泽。后来有天夜里,兰德尔做了个梦,目光所及,一片白色的海洋,于是他把庄稼从稳定可靠的靛蓝换成了海岛棉。他在新奥尔良签下新的合同,跟投机商握了手,这些人背后有英格兰银行鼎力相助。钱来了,数量空前。欧洲求棉若渴,需要大量供应,五百磅的大棉包,一包又一包。小伙子们有一天把树都伐掉了,晚上从地里回来,又劈净树干,准备盖一排新的木屋。
科拉现在看着木屋,大伙进进出出,忙着做准备。她很难想象这十四间小房落成之前的情形。凭着每一处显出破旧的地方,凭着每踏一步便从木头深处发出的怨诉,这些木屋带着一种怎么也去不掉的特质,一如西边那些小山,一如把种植园一分为二的小河。木屋散发出经久不衰的气息,又反过来,进入那些在屋里活、在屋里死的住户心中,唤起一种永无止境的情感,那是嫉妒和怨恨。要是在老木屋和新木屋之间,他们留出了更大的空地,这些年来的种种不幸想必会减少很多。
白人和白人在法官面前争执,为的是几百英里之外一块块已经在地图上瓜分完成的大宗地产。奴隶和奴隶带着同等的热情争斗,为的是他们脚下巴掌大的地块。木屋之间窄窄的一条空地,可以拴一只羊,盖个鸡窝,种点儿吃的,在每天早晨伙房分发的糊糊之外填一填肚子。糊糊也得先去的人才领得到。如果兰德尔,后来是他的两个儿子,动了卖掉你的念头,那么不等合同干透,某个奴隶就会把你的地块抢走。如果邻居看见你在那儿享受夜晚的宁静,面带微笑,甚或哼起小曲,或许会让他心生歹意,使出各种恐吓的招数,百般挑衅,把你从自己的地上逼走。谁会听你的申诉呢?这儿又没有法官。
“我妈可不会让人家动她的产业。”梅布尔告诉女儿。说是产业,简直是开玩笑,因为阿贾里的领地最多三码见方5。“她说只要他们多看一眼,就拿锤子凿烂他们的脑壳。”
外婆对另一个奴隶动武的画面,与科拉记忆里那个女人的形象可不相符,可是一旦由自己来照看地块,她就理解了那幅画面的真意。阿贾里看守着自己的园子,经历了繁荣的转变。兰德尔家决定不再固守西边,而是到外面试试运气时,便买下斯潘塞家的农场,扩张到了北边。他们接着买下南边的种植园,将庄稼从稻米换成棉花,每一排都增加了两座木屋,但阿贾里的地仍然留在中心位置,纹丝不动,像个树桩子一样,深深地扎下了根。阿贾里死后,梅布尔接手,不管自己喜欢什么,她还是打理番薯和秋葵。科拉一接手就出了乱子。
梅布尔消失之后,科拉便举目无亲了。十一岁,十岁,大概吧——现在没人说得清。在科拉的震惊当中,世界褪化成了灰色的印象。去而复返的第一种颜色,是在她家的地上,泥土的红褐色喷薄而出。这唤醒了她对人、对物的知觉,她决定牢牢守住自己的地界,哪怕她还年幼,瘦小,也不再有人照料。梅布尔寡言少语,性格倔强,因此吃不开,但大伙尊敬阿贾里。她的幽灵提供了保护。兰德尔家最早的一批奴隶当中,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被卖掉了,有些各想各的法子,跑了。对外婆忠诚的人还有没有留下来的?科拉把村里人挨个儿数了一遍。一个也没有。他们全死了。
她为土而战。有些小害虫,太小,还不足以真正为害。科拉喝跑那些正在践踏嫩苗的小孩,为他们挖了她的番薯枝而冲他们叫喊,口气跟她在乔基的宴会上发号施令,组织他们赛跑和做游戏时一样。对待他们,她有一副好脾气。
但是觊觎者环伺左右,比如阿娃。科拉的母亲和阿娃从小在种植园里一块长大。兰德尔用同样的殷勤作践她俩,滑稽表演成了再熟悉不过的家常便饭,简直像天气一样司空见惯,其怪异和丑陋都超乎想象,以至于穷尽脑力也无法理解。这样一种经历,有时把两个人的命运拴在一起,有时又因为一个人的软弱无力而遭受的耻辱,让所有的目击者变成了敌人。阿娃和梅布尔合不来。
阿娃长得结实,强壮,两只手快得像棉口蛇。速度快有利于采摘,有利于噼里啪啦地抽她家几个小崽子的嘴巴,惩罚他们的懒惰和别的过错。她心疼自己的小鸡胜过那些小孩,又对科拉的领土垂涎,一心扩大自家的鸡笼。“真是浪费。”阿娃边说边用舌头轻点牙床,啧啧有声,“统统归了她。”阿娃和科拉每晚相挨着睡在阁楼,虽然她俩和另外八个人在上面挤着睡,但阿娃的每一种沮丧,科拉都能透过木头辨得清清楚楚。这女人的呼吸湿漉漉的,带着怒气,酸臭。不管她什么时候起来撒尿,都必定要跟科拉找找碴儿。
“现在你到伶仃屋去吧。”摩西有天下午告诉科拉,当时她上工,打完棉包才回来。摩西和阿娃做了一笔交易,使用了某种类似于钱的物品。自从康奈利由雇工升任工头,做了监工的打手,摩西便自告奋勇,当上了木屋内外种种阴谋行为的中间人。诚然,田间地头的秩序需要维护,而有些事情白人无从下手。摩西劲头十足地接受了新的角色。科拉认为他有一张卑鄙的脸,活像汗津津的短粗树干上长出的一坨树瘤。摩西暴露出了本性,她并不吃惊,日久见人心。就像天光放亮,一切昭然。科拉慢吞吞地走向伶仃屋,那是他们放逐苦命人的地方。没有地方讨还公道,没有法律,就算有,这法律也是每天都在重写着。有人已经把她的东西搬过去了。
没人记得到底是哪个不幸的人,把自己的名字借给了这幢木屋。他想必活得足够长久,才能赶在被自身的特色吞噬之前,把它们体现得淋漓尽致。落难伶仃屋,与那些被监工的惩罚弄成跛子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那些被你能看到和不能看到的各种方式累断了脊梁骨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那些错乱了神志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无家可归者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