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转站就在眼前。
在前来的中途,整个矿洞里地动山摇了几次,伊莎贝拉与温斯顿不得不停下,蹲下,双手抱头,等待着地震般的晃动过去——他们分不清这是另一批工人正在开矿而制造出的声响,还是德弗里斯为了找到他们,甚至不惜用上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平安地来到了中转站前,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迪克兰,派崔克,还有另外两个警卫在那儿守着,他们对楼上发生的骚乱还一无所知,正在清点着今天犯人挖出的金矿,专心地做着记录。兴许是没有想过犯人会能在这天然的地狱里做出越狱这种行径,这座监狱并没有安装中央警铃。德弗里斯能那么快地得到消息,是因为他的办公室就在厨房的上层,士兵只需要向上跑几步就能及时通知他。
为了这一天,迪克兰与派崔克早在好几天前便申请了去中转站工作。士兵每次下班以后,都会收到德弗里斯的通知,好知道自己下次什么时候该回来,他们已经与其他的士兵更换了工时,如此便确保自己当时会在中转站里接应伊莎贝拉与温斯顿。
他们在中转站附近的废道里藏了两套士兵的制服,都是他们自己的替换装,不过,在今天之后,迪克兰与派崔克也不想在这儿工作了。有了温斯顿承诺的那一大笔钱,他们三个都能回去家乡,买下一块肥沃的土地,一群牛羊,再盖上一栋小楼,迎娶自己心爱的姑娘。伊莎贝拉会终结这场战争,从那今后将是延续几十年的和平,这些善良的人将会得到他们应许的幸福结局。
伊莎贝拉与温斯顿背对着彼此,尽量轻手轻脚地换上了制服,在这个时候讲究男女禁忌没有任何意义。温斯顿先穿好,他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自己的面庞,便率先冲了出去——
“有犯人越狱了!”他奔入中转站,惊慌地用布尔土话大喊着,这是鬼魂们教给康斯薇露,又由康斯薇露教给他的一句话。他已经练习多日了,那些布尔士兵绝对听不出任何的破绽,“有犯人越狱了!你们看到他们了吗?”
那些士兵们都吓了一跳——当然迪克兰与派崔克的反应是装出来的——“天啊!你们赶紧去追,我与迪克兰守在这儿,以免想要越狱的犯人前来这儿偷取金子!”按照事先约好的说辞,派崔克立刻用英语高喊着。“是的!是的!”温斯顿也赶忙附和道,既然派崔克换了语言,他便也能顺理成章地说英语,模仿布尔口音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我要继续去通知别人,你们先向上搜寻!”
那两个士兵果然没有起疑心,端着枪就冲了出去。他们刚走,伊莎贝拉也从藏身的地方跳了出来。“好些士兵正在带着人赶来,德弗里斯没跟他们一起,不知道在哪。”某个鬼魂焦急的声音在她左耳边突然响起,“跟我们想的不一样,他们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搜寻废道上,好像德弗里斯已经猜到你会使用矿车逃出去一样——”
“这该死的混蛋。”伊莎贝拉狠狠地骂了一句,在那一天德弗里斯阴恻恻地打量着与伊森说话的她时,可能就已经猜出了他们在密谋着什么。尽管他们没有把伊森安排在中转站工作,而是安排他在地面上接应,但很有可能迪克兰,派崔克,还有伊森都与其他士兵交换了工时这一点就已经引起了德弗里斯的注意。“温斯顿,我们必须赶紧离开!”
“还用你告诉我这一点吗?”温斯顿显然比她更为着急,此刻已经爬进了矿车,闻言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为了能让这场计划成功,今天那些老犯人们只挖出了少量的金子,因此才能空出足够的位置,好让伊莎贝拉与温斯顿躲在里面。
金矿在清点完毕数量以后,矿车都会牢牢地用油布裹住并捆绑起来,这是为了防止有士兵见财起意,在途中偷取金子。矿车会沿着铁轨前往地面,在那儿卸下后,会有人再清点一遍,两遍的数字都能核对上以后,这些金矿就会被装上火车,运往比勒陀利亚,伊森就在卸货那儿等着他们。
如何弄到逃走的马匹是个难题,不过温斯顿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只要伊森在计划开始的当天偷偷破坏一辆运货马车就成,损坏的马车会留在原地,等待着木匠的维修,而拉车的马儿则会从马车上卸下,拴在一边。伊森大可以大摇大摆地将它们拉走。他穿着布尔人军装,旁人只会以为他的行为是奉了谁的命令,绝不会想到他这么做是为了帮助两个英国人逃走。
这是一个需要所有人齐心协力地配合,才能成功的越狱计划。
“我想德弗里斯已经猜出了你们是与我们一伙的,恐怕我们原本说好的事后再汇合计划不可能成功了,别管那么多了,跟我们一起走吧,好吗?”
伊莎贝拉恳求地说着,她也钻进了矿车,派崔克已经在往油布上绑绳子了,他绑的并不紧,因此伊森能很容易解开,将他们放出来。负责伊莎贝拉是迪克兰,他正准备将油布挂在车壁上。听见她的话,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男孩愣了一秒,他的嘴唇颤抖了起来。
“只有两辆空矿车,乔治。”他迅速轻声说道,悲怆的语气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迪克兰转身拾起了绳子,将它先固定住矿车的下半部分,动作又快又麻利,“如果我不能逃出去——”“别胡说,你可以跟我躲在一起。”“——我有一个母亲,请把所有的我应得的钱都——”
“快走!”“他们来了!”“德弗里斯来了!”“从矿道里!”“你们听不见的!”
几声警告震耳欲聋地在伊莎贝拉耳旁响起,那些鬼魂慌张得根本顾不上担忧自己会不会被听到了,除了伊莎贝拉剩余的三个人一震,来不及去思考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信息的,只是都纷纷抬起头向连接着矿洞的入口看去。没有脚步声传来,没有任何声响表明有人正在前来,然而的确有某种刺耳的压迫力似乎正在迅速地逼近,紧接着,一个人从漆黑的矿洞顶上跳了下来——德弗里斯应该是炸开了某条废道,从而开辟出了一条近路。伊莎贝拉猜想大部分鬼魂的注意力该都集中在了从主路追来的士兵身上,一时便没能找到带着小部队的德弗里斯,等他们发现时,就已经太迟了。
那士兵看见了他们,他有些眼熟,似乎是温斯顿曾经拉拢过的布尔士兵之一。他尽管端着枪,却没有举起来,只是犹豫着,表情困惑,像是不知道是否该向自己人射击——
在那迟疑的一秒间,迪克兰果断地拉动了拉铃,那是专门提示地面上的人将矿车拉上去而设置的。正常的矿坑绝没有这么麻烦,都是由人为操纵着以蒸汽或煤块为动力的小火车拉动矿车回到地面。
矿车缓慢地动了起来,而与此同时,派崔克动手了,清脆的枪声在矿洞里被无限放大,恍如平地一声惊雷,那士兵缓缓倒了下去,像是黑白电影里的慢动作,伊莎贝拉骇然地向派崔克看去,却只发现他脸上有着某种决然的狠意——
可一个士兵倒下了,有更多的士兵正从顶上跳下,“派崔克,上去,”迪克兰高喊着,端起了自己的枪。赶在矿车彻底驶入那狭隘的隧道以前,派崔克滚进了伊莎贝拉所在的矿车里,两人就如同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般紧紧挤着,分不清你我,分不清手脚,分不清躯干。她的手背上突然洒落了几颗雨滴,湿润地在紧贴的肌肤上晕开,那是一个从未杀过人的少年的悔意,他以为自己射出的第一颗子弹拿下的会是祖国的敌人,却没想到自己为了祖国的敌人杀害了自己的同胞。
黑暗刹那间袭来,淹没了所有的一切,远比任何伊莎贝拉见过的暗夜还要漆黑无光,然而这黑暗无法吞噬现实的呐喊——伊莎贝拉多么希望它能这么做到——清晰的枪击声连绵不绝地顺着存在了上亿年的岩壁传入她的耳朵,又迅速变得微弱。几秒后,她心中突然响起的康斯薇露那带着哭腔的惊呼证实了她最糟糕的想象。迪克兰——伊莎贝拉默念着这名字,掌心里的男孩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呜咽,他也猜到了,如此才会带来骤雨般滴落的泪水。
油布在矿车后拖着,发出呼啦的声响,伊莎贝拉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更别说扯起那油布罩在自己的身上。地面在飞快地接近,很快,他们便冲入了繁星的夜晚,就连昏柔的月光此刻在她盈满泪水的眼里,也如同阳光般刺眼。负责将矿车拉出的人惊呼了一声,显然没料到自己竟然会拉出两个大活人,带着手套的手拽着挂在巨大轮滑组上的铁索绳,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下一秒,他就被枪支敲晕了脑袋,歪倒在地上。
伊森出现在他的身后,先上来将派崔克从矿车中拽出,再前去解开罩在温斯顿矿车上的油布,“迪克兰呢?”他随口问了一句,却让正准备将伊莎贝拉从矿车中拉出的派崔克僵住了。
“伊森,迪克兰他——”
伊莎贝拉刚想说出真相,无论那有多么难以出口,派崔克却换上了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抢先一步说话了,“他要按照原计划,稍后再与我们汇合。”
伊森没有起疑心,继续去帮助温斯顿。而派崔克微微地向伊莎贝拉摇了摇头。这个孩子无法承受打击,他的双眼分明在说,就让他暂且在虚假的谎言中多活一会,至少到这一切都结束。
是的,这一切还没结束呢。
鬼魂的私语在耳边响起,地面上的士兵已经得到了警告,他们必须马上就离开。伊森牵来了那两匹马,他与伊莎贝拉共骑一头,而温斯顿与派崔克共骑一头。风声呼啸着穿过她的头发,她的双眼,穿过身后被抛下的小镇,道路,还有塞西尔罗德斯的坟场。飞驰着,他们在平坦而荒凉的南非大陆上飞驰着,从在那幽暗的厨房中清洗着油腻的陶盘,到此时此刻,仿佛只过去了一秒,又仿佛过去了成千上万年,可对迪克兰——那个伊莎贝拉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的孩子而言,就仅仅只是生命中倒数的十几分钟罢了。